新疆 李志明
小城故事
新疆 李志明

謹以此文獻給為新疆和平解放做出重大貢獻的中國共產黨人;獻給支持和擁護新疆和平解放并為此做出貢獻的各族各界愛國人士!
物價、物價漲又漲,三年漲垮國民黨。東方、東方就要亮,來了救星共產黨……
———童謠
一
1949年5月,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軍,在彭德懷司令員的指揮下,攻克西安和關中地區之后,兵分兩路,乘勝追擊。右路強攻蘭州,左路奔襲西寧。8月16日攻克蘭州。9月6日攻克西寧。
隨著陜甘青寧的解放,駐防新疆的馬步芳的騎五軍和胡宗南的整編七十二師、七十八師十二萬余人孤懸塞外,陷于進退兩難的境地。
9月25日,陶峙岳將軍領銜發布起義通電:脫離國民黨反動集團,接受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的領導。
9月26日,新疆省政府包爾漢主席,發布省政府起義通電,與廣州政府斷絕關系,歸向人民,接受中國共產黨的領導。
至此,新疆和平解放。
在新疆實現和平解放之初,騎五軍軍長馬呈祥逃離新疆后,留下所屬整編騎一師第一、第二兩個整編旅約兩萬余兵員,他們絕大部分來自甘青寧,駐防新疆后,再也沒有回過家鄉,加之軍餉拖欠,兵員思想波動很大。在人民解放軍還未進疆實施改編前,這支失去統帥的部隊,便成為影響新疆實現和平解放的不安定因素之一。在拖欠軍餉、駐防分散、敗勢已成定局的情況下,部分背負人民血債的官兵惶惶不可終日,極易受到國民黨特務和一些反動的中下級軍官及地方民族分裂分子的煽動、誘惑,給新疆順利實現和平解放,造成巨大威脅。
1949年9月28日深夜,駐哈密原國民黨178旅所屬533團部分官兵,在國民黨特務和一小撮中下級反動軍官的煽動和挑唆下叛亂。
與此同時,以烏斯曼、堯樂博斯為首的民族分裂分子,勾結地方民族主義反動勢力,趁機叛亂。
叛兵所到之處,燒殺搶掠、殘害各族人民。這些人倫盡喪的叛亂分子,在向南疆逃竄的過程中,使鄯善、吐魯番、焉耆、庫爾勒、輪臺以及庫車,均遭到空前浩劫,使廣大人民的生命財產,蒙受了不可估量的慘重損失。他們對新疆各族人民,又一次犯下滔天罪行。
當時,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軍的第一兵團正在玉門集結,而先頭部隊,以日夜兼程的急行軍,兵鋒直叩新疆大門。
兵臨城下的態勢,使叛軍東出陽關逃遁已無可能。唯一的通道,就是向南疆廣袤的區域逃竄。而通往南麓的必經咽喉要地托克遜,卻奇跡般地幸免于叛軍的劫掠。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這座小城幸免于難?這是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
二
在中國共產黨和毛澤東主席的八項和平聲明與國內和平協定方針的感召下,面對叛軍隨時可能開來的嚴峻形勢,托克遜縣黨部、政府中的一班堅決響應和擁護新疆和平解放的舊官吏,首次和駐軍邊卡大隊的軍官,坐在一起商量御敵之策。這是托克遜從建縣以來,第一次真誠合作的會議。
1949年10月3日凌晨,托克遜駐軍邊卡大隊一中隊約一百余名兵員,悄無聲息地包圍了新城北門外李會長店中的自衛隊駐地。
晝暖夜寒的深秋氣候,使軍裝單薄,躲在避風角落瑟瑟發抖的兩個哨兵,被輕而易舉地降服。大部隊隨之一擁而入,把三排自衛隊營房,圍了個水泄不通。
在此之前,為防止叛軍突然襲擊和城內突發意外,托克遜城的東南西北四道城門,已分別被邊卡大隊的四個小隊嚴密控制。其余兩個小隊士兵和警察,對新城和老城,實行戒嚴。頃刻間,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小城內,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布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由于時至凌晨,城中居民都正在甜夢蜜鼾之中,對外面的軍事行動毫無知覺。
當時的“自衛隊”,名為地方保安部隊,實際上一直隸屬騎五軍統轄指揮,地方政府卻根本無權過問。
為慎重起見,防止狗急跳墻,引發大混亂。行動前,駐軍邊卡大隊的任大隊長就給部屬下達了“只能軟勸、不準強攻,沒有命令嚴禁開槍”的死命令。所以,部隊只圍不攻,只能隔著窗戶喊話。
自衛隊士兵從睡夢中驚醒,在漆黑的宿舍里亂成一團。這時,窗外又傳進喊聲:“自衛隊弟兄們,我們是邊卡大隊,奉上峰命令,已經包圍了你們,命令你們馬上穿好衣服,兩手放在頭上,到操場排隊點名。如果有誰膽敢反抗,就地正法。”
剛才還亂成一團的宿舍,頓時安靜下來,但沉寂中卻傳出拉槍栓上槍刺的輕微聲音。這是企圖負隅頑抗的先兆,一名小隊長靈機一動,大聲命令道:“準備手榴彈,聽我的口令,一分隊往房頂上撂,二分隊往窗子里撂,我就不信,里面的人能掙扎多大會兒。預——備……”屋里頓時亂了套,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了出來:“哈班長,你可不能拿弟兄們的性命逞能行,手榴彈真要摞進來……”“我不想死呀”。一個哭嚎的聲音打斷了前者的話:“我死了,我坐寡的媽媽靠誰養活哩……”那哭聲在寂靜的夜里令人毛骨悚然。而圍在屋外的士兵們卻都捂著嘴在笑。“外面的弟兄們聽著……”哈班長沉不住氣了,也慫了。急失忙活地喊道:“兄弟我不是不識勸的人,我們同為軍人,同有紀律,如果海長官下命令繳械,兄弟立馬執行。希望不要難為我們了。”
哈班長說的倒是大實話。騎五軍的軍令雖說也有條律規定,但執行起來,卻是隨長官的意志進行,草菅士兵和平民性命的事常有發生。特別對違紀士兵的處罰極其嚴厲,甚至是慘無人道。老百姓對騎五軍統稱“西寧鬼”的這一稱謂,除指軍紀渙散外,更大程度上泛指對待無辜的刑罰條令,很大程度上沿襲了封建土司、部落頭人視平民生死如兒戲的野蠻制度。只要長官一聲“殺過給”,不分青紅皂白,被處罰的士兵或百姓,頃刻間就會身首異處。受刑者能得“殺過給”,老百姓通稱“給快行”,便算是死得極幸運。如果恰逢長官心緒不佳,那受刑者就要倒大霉了。一聲“亂棒打過給”或“鞭子抽過給”,那可是無異于“凌遲”的刑罰。通常都是把人倒吊起來,亂棒也好、亂鞭也罷,皆先從人體不要命的部位打起,受刑罰者往往都在經受幾百棒或上千鞭子的痛苦煎熬后才能斃命。受刑罰者所承受的折磨,不亞于“剝皮抽筋”。盡管哈班長非常清楚任何抵抗都是毫無意義的徒勞,但他寧肯被邊卡大隊的手榴彈炸個粉身碎骨,也不愿被“亂棒打過給”或“鞭子抽過給”。
圍在外面的部隊,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所以,那位小隊長趕緊壓著哈班長的話碴兒回應道:“兒子娃娃話從口出命也從口出,只要你們老老實實的甭亂動,我們決不會先動武。”
就這樣,現場緊張的氣氛倒也暫時有所緩解。
較之哈班長,海連長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當他被外面的響動驚醒后,一個餓虎撲食就閃身下地,同時,德國造二十響盒子炮已提在手中,并以極敏捷的身形閃到窗戶邊,槍栓已打開。他是個老兵油子,別看他軍階不高,但從抗戰時期就跟著馬呈祥東渡黃河,和日本人大小征戰幾十次,自己都記不清多少次死里逃生。抗戰勝利后,在西北內戰的戰場上,從西寧到蘭州又到新疆,是“馬家王朝”的忠實走卒。用本地人的話概括:這是住在城門洞里的雀兒——見過世面的碴兒。
此刻,他擺出一副老牛不怕刀子的無賴相,隔著窗戶惡狠狠地吼道:“哪里來的賊慫,吃了豹子膽,敢暗算老子……”
任大隊長以那慢騰騰的關中腔,打斷海連長那聲音雖大,但底氣明顯不足的胡吶二喊,詼諧地回應道:“海長官少安毋躁,我不是什么賊慫,我是邊卡大隊的任振山。”
任大隊長其人,小城的大人碎娃幾乎都認得他,都知道他是陜西人,但具體的履歷卻誰也說不清,平常招呼,都稱他“任長官”,但是,很長時間里人們都傳言:任大隊長是共產黨,是劉志丹的人。這是一個年屆五十,脾性極隨和的人,胖胖的圓臉,白白凈凈一付慈眉善眼,啥時都帶著一撲拉兒笑意。幾乎每天,小城的居民都能見到他騎一匹棗騮馬,從老城的兵營,到新城的三個城門巡視。每次外出,他都不帶隨從,總是單人獨騎,從不張揚顯擺,沒有一點官架子,在小城人眼里,他穿上軍裝是軍人,穿上便衣卻更像是個私塾先生。在那有槍便是草頭王的舊時代,確實是一件極稀罕的事情。
三
任大隊長依舊是一付溫火熬米湯的口氣:“海長官你聽好,兄弟是在執行司令部就地解放自衛隊的命令……更何況,解放軍馬上就要到吐魯番,不要不知死活!”
海連長打斷他的話頭,狠聲狠氣地說:“老子是騎五軍,只知道執行馬長官的命令。駱駝脖子再長,也吃不了隔山的草,陶峙岳有什么權利解散我們?”
“海兄,你不要揣著明白裝糊涂,馬軍長在向外國出溜前,就已經把軍權移交給了陶長官了,陶司令已經宣布起義了!
海連長愈加惱怒起來:“老子沒功夫聽你閑嗑牙撂嘴子,老子生是騎五軍的人,死是騎五軍的鬼,要槍沒有,要命一條。”
“海兄呀,常言道:飽飯吃得,飽話可說不得呀,話甭說過頭嘛,要不念你我都是西北鄉黨和離鄉背井人的情面,你和弟兄們早已被我的機關槍掃成篩子眼眼了。我不是嚇唬你,不信你往城頭上看,三挺機關槍正對著你,兄弟我的忍耐很有限,萬一要忍不住下了命令,后果你自己想去吧。唉,恐怕老兄你想都來不及呀。共產黨的政策你不知道吧?做人民的朋友就要與人民站在一起,若與人民為敵,后果可想而知”。
海連長隔著窗玻璃向城墻上望去,在秋高氣爽的夜空下,城頭上人影憧憧,輕機槍管在微弱的上弦月光的輝映下,發出時隱時現的幽幽青光。
眼前情景,使他頓覺冷汗霎時滲透全身,不由得一陣后怕。他沒了方才的驕橫,更沒有了主意。他更清楚的是一旦惹惱了這尊“彌勒佛”,那就不是佛,而是對他和弟兄們下黑手的惡魔了,收拾他的自衛隊,也只不過是小菜一碟的事兒。他猶豫著,沉吟著,方才的話說過了頭,沒留丁點兒余地,畢竟自己是個大男人,得找個臺階下,要不這老臉往哪兒擱呀……
“海長官,我是方玉田。”見海連長處于兩難之間,方縣長便不失時機地勸道:“感念你我都是回回穆民的面份兒上,老哥我就實話實說了。眼下的形勢,想必你比我清楚。馬主席和馬軍長,早已撇下弟兄們逃到國外享福去了,你和弟兄們沒必要為他們當替死鬼。老人言:聽人勸,吃飽飯。我勸你和弟兄們放下武器,走出房子,保你們身家性命的平安。我代表縣政府,口里弟兄每人發二十塊銀元的路費,本地弟兄每人五塊銀元的安家費,至于你海長官,我給你五十塊銀元。我決不食言,如果你還是堅持頑抗的立場,那老哥哥我也就幫不上忙了。”
沒有臺階時想有個臺階,而眼下有了臺階,海連長卻拿把起來,對方縣長的承諾,顯出一副不屑一顧的口氣,挖苦著說:“縣長大人,你是拿弟兄們當乞丐打發呀?就那個數數子,咋好意思出手哇。”
“海長官,常言說:蛇鉆的窟窿蛇知道,我的難腸在我的肚子里,就這個數子,也是老哥哥我盡著腔子擠出來的。我出的數不算少了,主要是海兄你的腰窩油太厚實,鷹飽不拿兔了。海長官,就這個數,一個毛個子都不能加了,加不加在我,情不情愿在你,海長官,世上可沒有后悔藥,你可要想好哩。”末了,方縣長提高了聲音,一語雙關地說:“看來,黑頭蟲救不得,任大隊長,我的文戲該收場了,輪到你的武戲,想咋唱就看你的了。”
任大隊長仰頭看看天,心里不由焦急起來。他抱著最后一線希望隔著窗戶說:“海老兄,好話說盡了,就是一塊石頭,也該捂熱了。你就甭怪老哥我不留情面了。”他回頭對身后的葉中隊長喊道:“老葉,命令弟兄們準備戰斗。”
海連長的本意是適時再拿把一下,能多套幾個就算幾個。沒想到,銀元沒套上,卻落了個又墩溝子又傷臉的結果。眼前這陣式,容不得他再兜圈子了。他索性里子面子都顧不得了,忙喊道:“任長官且慢動手,你要弟兄們退后,我立馬下達命令,要我的弟兄們繳槍……”
四
在幾盞汽燈點燃后,黎明前的車馬店大院,輝映得如同白晝。
方才還空落落的車馬店大院,此刻黑壓壓的一片,站滿了雙方的兵員。邊卡大隊士兵的槍管槍刺,發出幽幽青光,一股沉默的威懾力中,充滿騰騰殺氣,使自衛隊的士兵噤若寒蟬,就連那些身經百戰的老兵油子,此刻誰也不敢蹭罩,這陣兒都慫得沒有了脾氣,也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兇悍驕橫。
“軍官往東,士兵在西邊,動作都麻利點兒,排好隊,快……”
“立——正,稍息。現在點名……”赤手空拳的自衛隊兵員,隨著一道道口令,迅速集結到指定位置,等候發落。
由于事先準備到位,對自衛隊武器彈藥的收繳、整理、清點、搬運和依據花名冊核對人員發放銀元的過程,在有條不紊地運作下,迅速完成。
望望四周指向他們的黑峒峒的槍口和發著寒光的槍刺,自衛隊的軍官們心里都非常清楚,此刻他們都處于“綿羊被捆綁在案板上,剪毛割蛋不由己”的無奈處境。
對于眼前這些老兵痞的心理狀態,任大隊長十分清楚。他要以“溫火熬米湯”,殺殺他們的火氣和野氣,他要從心理上摧垮他們卷土重來的妄想。
“老人言:親不親,家鄉人,打斷骨頭連著筋……”他依然是一付老輩子拉家長的口氣:“老哥哥我雖然沒有多大的能耐,但我還是想盡力給諸位鄉黨辦一些心口情愿的事兒,瓜子兒雖然嗑不飽肚子,但也是老哥哥我的一片心意嘛。所以,弟兄們有啥要求盡管提,甭見外……”
“報告任長官……”
“哎——老海呀,咱們弟兄誰跟誰呀。搬搬套套的禮行反倒顯得生分了。有話就說,干脆點兒。”
他的語氣越是綿軟,越使人發怵。海連長賠著小心問道:“為一路防身之用,我們個人的武器能不能帶走?”
“海老弟呀,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既然軍部下令就地解散自衛隊,你是個明白人,能放你們一條活路,就已經是你們上幾輩子祖宗積下的德了,還能讓你們再帶武器嘛?再者說,解放軍大部隊已經進關,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既沒賊,又沒匪,帶上那古董把式,你不嫌累贅嗎?常言道,送人送到底,送佛送到西。老哥哥我索性就作個人情,讓你們每人挑上兩匹好走馬,一匹騎人,一匹馱你們的家巴什兒……”說到這里,他加重語氣:“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拾掇好了就立馬走人。再磨蹭,老哥哥就不保證你們的安全哩。最后我再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既然走了,就走得越遠越好,如果再見到你們,老哥哥我可沒有這么好的脾氣了……”
五
自衛隊解散了。騎五軍最后的一股殘余勢力,在托克遜這塊多災多難的熱土地上,永遠的消失了。他們帶給這片綠洲及其在這片綠洲上繁衍生息的各族父老的無盡禍害和深重災難,也隨之永遠地成為一段沉痛的歷史,這些歷史也成為后來政府激勵和教育后來人,去維護去珍惜現在穩定和諧幸福生活的內容。
天亮了。太陽從東戈壁盡頭剛剛露出半個臉,小城就沸騰起來了。小城人一掃往日的憂慮,個個臉上蕩漾起自信的光彩。幾百名青壯年,被組織起來,分往東南西北四道城門,往城里運潮黃土,他們用抬把子、用籮筐抬,用擔子挑,用褡褳背,總之,一切能用的工具都用上了。歡聲笑語和陣陣號子聲,交織出一付熱火朝天的壯觀勞動場景。
人民盼望解放,人民渴望掙脫黑暗的封建統治的枷鎖,人民迫切向往當家作主人的權利。當這些向往即將成為現實時,就會產生一股超強的凝聚力,就會轉化為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大能量。他們誰都愿意以實際行動歡迎人民解放軍的到來,誰都愿意為人民的解放事業貢獻一份力量。就連老人孩子,都自發地加入到勞動大軍之中。
女人們把家中原本為逃難準備的各種食物,紛紛地搬送到勞動現場,和滾燙的熱茶送到勞動者手中,交織成一付人民空前團結,社會空前和諧的感人場面。人們紛紛高呼:“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他們認定解放軍是天下無敵的隊伍。
托克遜的城墻,用黃土層層夯實筑成,別看黃土筑就,壯小伙子掄圓了镢頭,也只能砸出個白點子。在那冷兵器向現代武器過渡的初期,黃土城墻是護衛這座小城的堅實屏障。城墻高約六七米,寬度大概在五米左右。城墻向外的一側,是用土坯砌起的帶射擊孔的女墻(“女墻”指“墻垛”)。城墻中間是一道深寬各一米多一點兒的用作部隊運動、運送軍需的交通壕溝,把東西南北中長短五條城墻貫穿了起來。
城墻東起現在的托克遜縣廣播電視局和縣二小之間,西止九龍農貿市場外側,北起團結路,南止人民路。其中,在現在九龍路位置上,有一道南北走向的城墻,把托克遜城分為新老城。城墻以東一側是新城,往西便是老城了。
托克遜城共有五座城門,城門呈拱形,用土塊層層箍起,不用一根木頭,非常堅固,除去老城的城門沒有門扇,其他四道城門,都是用十幾厘米厚的木板釘起,很沉重,開關時要幾個壯漢子才能推得動。
別看任大隊長松松垮垮的一付老學究之相,其實外松內緊。自從哈密兵變消息傳來,他的思維像一架高速旋轉的機器,一刻也停不下來。幾天來,他一直趴在軍用地圖上,用比例尺反復測算曲線直線路程,預計叛兵的推進速度和可能兵臨托克遜的時間。
他派出一個小隊的騎兵,把偵察范圍一直延伸到艾丁湖乃至吐魯番,情報源源不斷地傳來,他愈加感到責任重大,無形的山一樣的壓力,使他慎而又慎之,他決心要以少勝多,保住托克遜,為新疆的和平解放獻份厚禮。
他十分清楚手中現有的兵力較之叛軍,敵我雙方懸殊太大,而且又無援軍。如果叛軍攻城,只有死守。
六
夜幕像一張碩大而輕柔的黑紗,慢慢鋪開,不一陣兒,便把個托克遜城遮蓋得嚴嚴實實。城頭上適時燃起熊熊篝火,把城里的破街陋巷映得紅彤彤一片明亮,這是小城有史以來最壯觀的景象。
碎娃們成群結隊,或打鬧嬉戲,或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個個沉浸在無憂無慮的歡樂之中。
參加護城的一百多名青壯年,有的領到幾顆手榴彈,有的領到一支步槍和十發子彈。在城頭的每堆篝火旁都圍坐著人,就著亮光,邊卡大隊的士兵向護城隊員教授手榴彈怎樣拉弦,怎樣甩出去的技術,教授怎樣拉槍栓上子彈,怎樣瞄準射擊……教授的士兵講得認真,護城隊員聽得仔細,又經手把手的演練,年輕人腦子活泛,一時三刻間便基本掌握了武器的使用要領。
任大隊長和縣政府的一班官吏上城墻巡視,看到眼前情景,詼諧地說:“白天游四方,晚上借油補褲襠……”他指著火堆邊的人們笑道:“此情此景,合著你們托克遜人的老話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形勢逼的嘛。只要能平安度過這一關,就是搭上老命也值呀。”方縣長不無擔憂地回應道。
“哎——嗨——哎喲——……”不遠處傳來悠揚婉轉的歌聲:“大紅林青半個子紅,半個子的顏色染了。尕妹給我半個子心,我當著實心看了。哎——嗨——哎喲——,我把你心疼的沒給頭,悄悄兒的給把大豆……”
“伊斯瑪子唱的咋么個?”
“啞巴見了他媽哩……”
“牛抵不過牛是慫牛,爾利娃也來上一段子,殺一哈他的火氣。”
“哎——嗨、嗨喲——”在眾人人慫恿下,爾利娃立馬展開歌喉:“包谷地里的苦絲蔓,輕輕地纏,纏來纏去不到尖。哎——嗨、嗨喲——,一對對毛眼睛變成了線,阿哥的肉肉長得端,黑油油的辮子把我纏……”
歌聲掌聲歡呼聲交織在一起,在沖淡了大戰前夕緊張氣氛的同時,人們也在為迎接即將來臨的嶄新偉大的時代而歡欣鼓舞激動不已。
派出偵察的騎兵分隊,因叛軍前鋒已抵達艾丁湖,所以全部歸建。根據報告,任大隊長了解到,叛軍從哈密叛亂起始,到鄯善又到吐魯番,一路燒殺搶掠,叛兵囂張氣焰甚熾。同時,恰恰暴露了叛軍沒有多少戰斗力的弱點。
根據情報,叛軍因為由不同系統兵員組合,以暫時的利益湊合到一起的,其實是一群無組織無紀律的烏合之眾。他們各自為陣,誰也不服誰,在劫掠的過程中,往往為爭奪財物相互間大打出手,甚至于開槍火拼。當前鋒已抵達艾丁湖時,后面的仍在吐魯番亞爾鄉一帶劫掠。隊伍拉開幾十公里,首尾難以相顧。劫掠的財物細軟,驢馱馬載,行軍速度緩慢,估計叛軍到達托克遜最快也得明天下午。
聽完匯報,任大隊長暗暗舒口氣,命令城墻上的崗哨加強戒備,其他士兵和護城隊員不許下城,就地休息。
回到臨時設在縣黨部的住處,勤務兵點燃汽燈,燈光把不大的房間,照得白森森的亮。他顧不得吃喝休息,一頭扎在托克遜地圖上,對照地圖,重新梳理自己所部署的每一細節,唯恐有失誤之處。
在封城門前,他給城外的騎兵中隊作了極其詳細的安排,并且嚴厲命令騎兵中隊,在叛軍一旦攻城時,見到兩顆信號彈,就從敵后攻擊。如果叛軍撤退,城上發射三顆信號彈,騎兵中隊立即向賽爾墩一線集結,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不要求殲滅多少敵人,重在繳獲叛軍的武器彈藥和劫掠的老百姓財物。
哈密兵變,給任大隊長一次公開向人民群眾宣傳共產黨的極好機會。
俗話說:不上高山,不顯平地。叛軍在哈密鄯善吐魯番橫行肆虐的消息,使任振山樹立了要堅決抵抗、保衛這片綠洲的信心。他要以實際行動,向新疆的和平解放獻份厚禮。
當四道城門最后被徹底封死后,他理應有一股如釋重負的輕松。然而,望著被封死的城門,他的心忽然一陣莫明的沉重,一股失誤感像秤砣一樣重重地墜在心上,使他無法輕松起來。
從敵我兵力懸殊的角度上決策軍事防務,封死城門,以居高臨下的優勢與敵對峙,可以有效的平衡兵力懸殊的不足,不失為以少對多的上策。但如果叛軍一觸即潰,那就反而封死了城內部隊應用自如的運動,只能干看著城外騎兵中隊以有限的兵力,與數十倍于自己的叛軍殊死搏殺,而無法增援。
他意識到自己過高地估計了叛軍的戰斗力。他懊悔自己早就應該想到叛軍愛財怕死和組織渙散以及無法統一指揮的弱點。他在想:如果不把新城的西門封死,只要在城頭架上兩挺重機槍,完全能扼制叛軍猛烈的進攻。當叛軍敗退時,又可以傾城內兵力,從叛軍后背攻擊,配合在賽爾墩一線打伏擊的騎兵中隊前后夾擊,極有把握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叛軍,殲滅在南戈壁上。剩余的成不了氣候的叛軍,絕對無力再去侵害南麓沿途的城市。
他也想過把已經封死的西門重新挖開,但他又怕風險太大。俗話說:麻繩往細處斷,萬一叛軍攻開西門,他的一生都會隨之完結……他寧可將錯就錯,假若出現了決策上的失誤,只能將這些失誤當成遺憾,深埋于心中。
七
事實正如他后來判斷的那樣,當叛軍的前鋒在封城的第二天晌午兵臨城下時,幾乎每個叛兵都驅趕著三四匹滿實滿載的馱著財物的馬騾或毛驢。幾乎每個人,都斜背著一兩個沉甸甸的包袱。他們個個蓬頭垢面,既像逃難的盲流難民,又像從地獄里逃出的惡鬼魔煞。眼前牲畜比人多的滑稽場景,引逗得城上的守軍忍俊不禁。
叛軍像一股混濁的污水,從夏耶孜方向滾滾而來,爭先恐后地撲向新城的東北南三道城門,爭搶頭彩。卻遭到城門緊閉和鳴槍示警的阻攔。凄厲的槍聲,驚散了叛兵搶劫的欲望。他們這才看到城墻上荷槍實彈的守軍和指向他們的各式輕重武器陰森森的槍口。他們忽然像是高速行駛的車輛緊急剎車并不約而同地向后退卻。一時間,前面的往后退,后面的又向前擠,幾百匹牲畜和上百個人擠在一起,人仰馬翻,滾成了蛋蛋。他們互相踐踏,慘叫聲、喝罵聲拌和槍聲,揚起漫天的塵土,把這群妖魔鬼怪罩得嚴嚴實實。也難怪,一路上,他們沒有遇到較大力度的抵抗,燒殺搶掠像赴宴會一樣輕松。遭遇突然的抵抗,他們反倒不習慣了,反而無所適從而亂了方寸。折騰了好大一陣子,這才緩過神來。開始向距城墻五六百米開外的空曠處疏散,稍事安定后,在淀粉一樣的塵土地上,他們有的大盤腿,有的半躺著,有的干脆就掏出干糧,大嚼大咽起來。
向遠處望去,東面摩托噲日克方向,塵土遮天蔽日,后續叛軍緩緩開來。傍晚時分北南城墻兩面的野地里,幾千頭牲畜上千人,黑壓壓烏沉沉,在漫天的塵土中,一眼望不到邊。
一個胡子拉楂,渾身臟兮兮的佩帶著上校軍銜的高個子軍官,手里提根纏著細銀絲的哈薩鞭子,帶著七八個不同軍階的下屬,兇神惡煞般地大踏步走到東城門前,其中一個軍官仰頭喊道:“城上的弟兄們聽著,趕快叫你們的長官出來回話。”
望著城下這幾個像是剛從土里刨出來的、臟得已經沒有了人樣的軍官,任大隊長不禁啞然失笑。“各位弟兄別來無恙……”他滿臉堆著笑,向城下招呼道:“老哥哥我就是邊卡大隊的上校大隊長任振山。”顯然,他不想激怒城下的對手,他要探探他們的虛實。他拱拱雙手:“各位有何見教,老哥哥洗耳恭聽。”
城下的那位上校,窩著一腔子火氣,用鞭子指著任大隊長,兇巴巴的以命令的口氣說:“趕快開城門,老子要進城休息。”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任大隊長依然滿臉溢蜜。他指指城下黑壓壓的人畜,略帶起幾份為難地說:“不是老哥哥我小家子氣,只怨我們的城太小,這么一大群牲畜和人,就是把城漲破了也盛不下呀……”
城下的軍官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罵罵咧咧地:“他媽的,廢話少說,老子沒有時間和你繞彎子。一句話,這城門你開還是不開?”
“這位兄弟,敢情是想要個實授不成?”任大隊長依然是不溫不火的口氣:“今兒個這城門開了咋說,不開又咋說?”
城下的上校被激怒了,惡狠狠地回應道:“你要識相,就馬上開城門請老子進去,看在你開城的情面上,老子只給弟兄們‘放一天假’;如果讓老子攻破城,那可就另當別論。老子搶光殺光所有的人。”
“老哥哥我即便沒有吃過狗肉,狗叫喚倒是聽得多了。今兒個就實話實說了,就憑你們這一幫人渣還想攻城?你就是攻上一年,也休想攻破。再者說,人民解放軍的機械化部隊已過了連木沁,如果你敢在我這里待兩天,走不走就恐怕由不得你們了。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杰,有在這里說大話的工夫,還不如趕緊逃命,免得被解放軍一鍋燴了。”任大隊長一改溫文爾雅,態度強硬起來。
上校暴跳如雷,他聲嘶力竭地向身邊的軍官命令道:“集合弟兄們,準備攻城。”
任大隊長立馬回應道:“老葉,準備戰斗。如果他們膽敢攻城,你就給老子狠狠地打,打得越狠越好。”
城墻上一陣嘹亮的軍號聲,頃刻間,軍號聲四處響起,紛紛回應。準備戰斗的口令也一截截傳遞了下去。士兵和突擊隊員此刻士氣大振,只等著開火的命令。
這陣兒,叛軍中也響起尖厲的哨聲、命令聲和斥罵聲。只是雷聲大,雨點兒小。此刻,叛兵們最牽掛的是他們搶掠的財物,誰還有心思打仗,都想著趕緊向南逃命。所以,他們你望我,我看你,溝子上像墜著磨盤,坐在地上誰也不挪窩。這樣一來,倒把那幾個軍官陷于難堪的境地。
終于,那幾個軍官在驅使不動部下的窘況下,只得又老著臉皮,來到城下。那位上校一掃剛才的囂張氣焰,語氣明顯地松活下來。他仰頭向城上喊道:“任長官聽著,念我們同是軍人之誼,兄弟也不為難你。這樣吧,你給我們一萬發子彈,一千顆手榴彈,我們立馬開拔,并保證不騷擾任兄治下的百姓,你看咋樣?”
此刻的任大隊長,已經摸清了叛軍外強中干的虛實。他為自己過高地估量叛軍的實力而封死城門的失誤,懊悔不已。他的情緒已低沉到極點。他不想、也懶得和這幫匪徒兜圈子了。“啊—呸”地老一套程序后,他口氣強硬地回道:“原來我們同是軍人,現在不同了,你們是一幫殘害百姓的土匪,我們走的是響應新疆和平解放的光明大道,而你們走的是與人民為敵的死路……”他越說越激動,把滿腔惱怒恣意發泄了出來:“眼下,我城里的彈藥堆集如山,但一粒你們都甭想得到。如果我給你彈藥,那我豈不是和你們一樣的匪類嗎?所以,我最后再勸你們識相點兒,趕快從我眼前消失……”說到這里,他重重吁了一口氣,把悶在心里原本不想說的話說了出來:“今兒個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從我的手下溜走,就已經是我這一輩子里最大的失誤和遺憾了。”
“你是黨國的叛逆,有什么資格教訓老子?老子沒有工夫跟你拌嘴。彈藥不給也行,老子再讓你一馬,馬上給老子一萬塊銀元,老子立馬走人。”那位上校這陣兒是鴨子死在了冰灘上,嘴還硬著。雖然一口一個“老子”的胡咧咧,底氣卻明顯的不足了。
任大隊長尿也不尿地回應道:“你們燒殺搶掠,殘害無辜百姓,畜牲都不如,還有臉在老子面前自稱‘老子’。如果你還能聽得懂人話,別說一萬銀元,老子一個毛子兒都不會給你。有啥本事你就顯擺出來,老子倒要領教領教。”
上校氣得渾身肉顫,但又無可奈何,他只能狠聲狠氣地吼道:“今天不是魚死,就是網破,老子跟你拼了。”
八
為防止暴露目標,城墻上沒有點燃篝火。初秋的細風,夾裹著陣陣寒意,像一個言和的說客,急匆匆地在即將殊死搏殺的兩個群體中回旋碰撞而又失望地暫時離去。
南北城墻遠處的野地里,傳來陣陣馬嘯驢叫和嘈雜的人聲腳步聲,動靜很大。黑暗中,可以影影綽綽地看到,馱著財物和輜重的牲畜,被驅趕著向老城方向緩慢移動。各種跡象表明,叛軍要孤注一擲,就要攻城了。
約莫兩個小時以后,大地陷于一片可怕的寂靜之中。這是大戰前夕的煎熬人的沉寂。此刻的叛軍,像野獸窺視獵物。正在等待撲上去的最佳時機。
迎著瀟瀟秋風,任大隊長在城墻上環城巡視了一圈后,士兵和護城隊員同仇敵愾的決心和出乎他意料的鎮靜自如,使他的心更加踏實。他什么也不說,也沒有必要說,只是默默地拍拍護城隊員的肩,握握士兵冰涼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傳遞著必勝的信心。在南城墻的中段,他竭力睜大眼睛。干脆靠在女墻上,判斷叛軍可能重點進攻的地段。
時間,在人們滾油煎炸般心緒中一分一秒地移過。而此刻,在遠離南城墻的沙坎兒附近,叛軍的軍官,就戰與不戰,產生了嚴重分歧。由于叛軍魚龍混雜,本來就不屬一個系統,誰也指揮不了誰。在經過激烈的爭論之后,以那位上校為首的主戰派,只有在無奈之中,眼睜睜地望著大部分同伙棄他們而去。
同伴的分道揚鑣,把他推進了一個進退兩難的窘境。打吧,勝算很小,不打吧,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如何駕馭這支部隊?他的野心原本極大,他夢想著待時機成熟,把這支一盤散沙的隊伍統一在他的手下,在南疆廣柔的地域與人民解放軍抗衡。然而,任何一種憑空想像的美好愿望,都和嚴酷的現實接不上碴口,最終會必定成為兩個極端。他像一個被困在陷阱里的惡狼,自從談崩后,他除了在沙土地里低頭轉圈子,再就是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他在打與不打之間權衡利弊。最終他選擇了打。盡管他心里清楚,他的屬下眼睛盯著的是那驢馱馬載的財物。他更清楚的是,解放軍的刺刀已經快要觸到他的屁股。他還是要打一下再撤,不管輸贏,打一下就有了駕馭其他部屬的資本。
等待是一種精神煎熬。城墻上原本劍拔弩張的士兵和護城隊員,已經被等待折磨得失去了斗志,在冰涼的寒風中昏昏欲睡。葉中隊長湊到靠著女墻打盹的任大隊長跟前請示道:“任長官,叫伊斯瑪子和爾利娃唱上幾段散曲子,給弟兄們提提神行不?”
任大隊長一骨碌坐起,笑罵道:“我經常夸你是個頭上拍一把,能靈到腳掌的機流蟲蟲,看來一點都沒夸錯。這么好的主意,你咋早不提說。”他轉過身,使勁兒捅捅在旁邊呼呼鼾睡的王參謀:“快起來,日頭都曬到溝子上了。”
王參謀問道:“有什么事兒嗎?”
“你馬上去找伊斯瑪子和爾利娃,叫那兩個能行鬼唱幾段散曲子。”
“唱啥曲子?”
“唱啥都行,你叫兩個放開大叫驢的嗓門兒,可勁兒地唱,動靜鬧得越大越美實,殺一殺城下那幫賊娃子的邪氣。”
王參謀立馬起身,匆匆而去。不大一會兒,就響起悠揚婉轉的散曲子。《吃糧難》的歌聲劃破寂靜的夜空,使城上城下的對手都精神一振。
“人人都說是吃糧人好呀,吃糧人的寒苦哈誰知道?三九天我們開上走了,哎喲喲呀,我們就開上走了。娘老子說話我沒聽呀,跟上個幫伙賣性命,身背鋼槍者胛子疼,哎喲喲呀,身背鋼槍就壓得那個胛子疼……”
一時間,城墻上凡是能唱的會唱的士兵和護城隊員,都加入到歌唱的行列,歌聲如潮,歌聲似雷,城搖地動。
“說哈的好話千千萬,鬼迷了心竅我呀不聽勸,鳥梢嶺上把尕臉凍干,哎喲喲呀,鳥梢嶺上把尕臉凍干。一連嘛走了十八站,想吃個黃煙是呀沒火鐮,干拌著口兒我不見冒煙,哎喲喲呀,干拌著口兒我不見冒煙……”
“嘿、嘿,這兩個尕慫,還真會選詞,聽得我老漢的心都跟著一顫一顫的。這唱歌的力量,真能把人的精神鼓動起來呀。”任大隊長絮絮叨叨著,一面用手在大腿上打著拍子,一面哼哩巴嘰的隨合著唱了起來。
“酒泉嘛三站過玉門,嘉峪關的口兒上扎了營,尕司令他就下了命令,哎喲喲呀,尕司令他就下了個命令。一升嘛麩子半升呀面,戈壁的灘上當呀盤纏,到口外我只能吃幾天?哎喲喲呀,到口外我只能吃幾天……”
城下又餓又冷的叛軍,此時聽著城上傳來的歌聲,頓時忘了饑寒。有些西北籍的士兵,竟然也跟著唱了起來。
“馬步芳呀我日你娘,害得老子上了新疆,三年沒見個娘老子的面,哎喲呦呀,前扯心呀嘛后扯著腸。”
“往前嘛看就是黃沙灘呀,往后嘛看是個鬼門關,吃糧人我們好呀心酸,哎喲喲呀,吃糧人我們好呀心酸……”
九
“嗒嗒嗒……”隨著兩聲刺耳的步槍聲,隨即兩挺機關槍也猛烈地掃射起來。一時間,城下的叛軍全部開了火。歌聲戛然而止,城上的士兵和護城隊員,迅速進入了各自的位置,準備還擊。
槍聲越來越激烈,大地似乎都在顫抖,子彈打在女墻上,“撲、撲”亂響,濺起尺把高的火星子。無數顆子彈的尾光,把天空大地映得一閃一閃地亮。
在震耳欲聾的槍聲中,葉中隊長挪過來請示道:“任長官,咱們是否也還擊一下,教訓教訓那幫混蛋。”
“不要理他們。”任大隊長死盯著前方,擺擺手說:“只要他們不進攻,就讓他們打去。就當是年三十隔墻聽鄰居的鞭炮聲,沾個吉利的光。”
城中的居民,家家關門閉窗,婆姨碎娃都縮在坑旮旯里瑟瑟發抖,聽著外面爆竹似的一陣兒集密,一陣兒稀疏的槍聲,老太太十之八九,都跪在拜氈子上,口中念念有詞,安拉一聲主一聲,為城墻上的士兵和親人祈禱。而那些死驢不怕狼啃的老漢們,卻三三兩兩的聚集在街道的墻根下,仰頭看那天空拖著尾光的槍彈像蝗蟲一樣匆匆飛過。
在老城西面的野地里,叛兵在集密的射擊掩護之下,開始嗷嗷狂叫地向老城敞開的門洞沖鋒,試圖沖進老城。
城頭上的兩挺重機槍,終于按捺不住寂寞,“突、突、突”地叫了起來。頃刻間,沖在前面的幾個叛兵應聲倒下,后面的顧不得軍官的呵斥,一窩蜂似的轉身就跑。而叛兵的第二次第三次沖鋒,同樣在守軍的頑強抵抗下,又拋下十幾具尸體向后退卻。
聽著老城方向傳來的激烈槍聲,而新城南面的叛軍,除了不停地向城墻方向盲目的射擊之外,絲毫沒有攻城的跡象。性子急火氣旺的葉中隊長此時真有點兒沉不住氣了,他望著趴在女墻上,紋絲不動的觀察著前方的上司請示道:“任長官,看來老城方向已有動作,你看是不是命令老劉他們從敵后掏一下?”“王參謀,北面咋鴉雀無聲兒地沒有個屁動靜?”任大隊長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他轉過頭著急地命令道:“趕快派兩個弟兄到北面打探一下情況,快速回報。”他這才對葉中隊長不無憂慮地說:“老葉呀,我咋覺得今兒晚上的事情怪怪的。按理說叛軍人數起碼也在千數以上,包圍咱們這巴掌大的城垣,應該是綽綽有余,可眼下怎么就……”突然,他像冷不防被誰從背后捅了一刀,彈簧似的彈了起來,把葉中隊長驚得一愣,趕緊一把把他拉倒在地上,大聲說:“你不要命了嗎……”他一把推開他,著急地命令:“老劉,快、快發射三顆信號彈……”他別轉頭又命令道:“王參謀,趕快帶人到城里收集麻繩,越多越好。哦,對了,帶本地弟兄去,都給我麻利著點兒。”“撲、撲、撲”,三顆信號彈,拖著耀眼的白光,刺向蒼穹,映得大地和天空一片通亮。
騎兵中隊剛剛從南湖北面轉移到南湖西面的野地里,除監視哨,其他士兵頭枕田埂,“呼呼”鼾睡。聽著縣城方向傳來陣陣劇烈的槍聲,劉中隊長急得直轉磨磨,他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信號彈升起。他是個足智多謀的人,縣城方向的槍聲,已經響了將近兩個小時而不見任大隊長的動靜,他判斷敵人的攻勢并不猛烈,并沒有對守城部隊構成威脅,因此就意味著在天亮前,敵人要撤退。他當機立斷,派出兩個偵察員,沿摩托噲日克一線,渡過白楊河,繞過縣城,命令在克斯柯爾附近隱蔽待命的一個小隊,就近轉移到縣城附近的洋車子一帶集結待命。自己帶著兩個小隊,悄悄隱蔽在南湖以西的戈壁沿子上。這樣一來,三個方向成一個正三角形,增援縣城或在賽爾墩打伏擊都很便利。他完成了轉移后,立即命令士兵們原地休息,而他毫無困意。他突然意識到,圍攻縣城的肯定只僅僅是一小部分敵人。那么,大部分敵人又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已經南逃了。如果真是這樣,自己盲目地守在這里,豈不是白白錯過戰機。他甚至想馬上把部隊拉到賽爾墩一線打伏擊攔截,但他不敢。他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再說戰場的情況瞬息萬變,無論哪一個環節出了差錯,他都得吃不了兜著,所以,他得耐心地等待。
當三顆信號彈冉冉升空時,他激動得熱血沸騰,甚至有點兒眩暈。他以最快的速度,集合起隊伍。瞬息之間,上百匹戰馬便像旋風一樣撲上南戈壁,向賽爾墩疾馳而去。
情況就像劉中隊長顧慮的那樣,當他的騎兵中隊很快趕到賽爾墩一線時,叛軍的一大部分,早就在此之前逃進了干溝,在截擊的過程中他們根本就沒遭遇到大的抵抗,叛軍基本上一觸即潰,跑的比兔子還快。“遲了,命令來的太遲了。他媽的,我為什么不早一點動作呢?死等什么呢?即使違紀,也可將功補過嘛,唉……便宜了這幫狗日的了……”劉中隊長面對眼前的戰況,懊惱地直拍腿打腦門罵娘。
天就要亮了,叛軍終于停止了攻擊,偃旗息鼓,在黎明前的暗夜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在老城的南北兩端,幾十根麻繩,把一個又一個士兵吊下城墻,士兵們的腳剛一沾地,便向賽爾墩方向跑步前進。
任大隊長所盼望的槍聲,終于很快地就從賽爾墩方向傳來。令他稍許欣慰的是,信號彈發射不久,騎兵中隊就與敵人接上了火。這就說明老劉很有遠見,早就把部隊調到離賽爾墩和縣城都很近的地方。所以,他很快就抓住了戰機,效果可能比自己預料的要好得多。他在想:如果和叛軍交火伊始,老劉就把部隊拉到賽爾墩一線打伏擊,至少可以彌補很大一部分因自己的失誤而造成的缺憾。“唉,這個老劉呀,智謀有余,膽氣不足哇。”他在自言自語地叨咕著。
盡管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城上往下吊人很費時。一個大男人,再加幾十斤重的武器彈藥,重量起碼在二百斤以上。城墻上,四五個小伙子可著勁兒拉著繩子,往下順,慢了費時,快了不安全。順不下幾個人,手就被麻繩磨出血泡,疼得鉆心。再說人能吊下城,馬卻吊不下去。吊下城的士兵,只能徒步往六七公里開外的賽爾墩增援,就是小跑,也得一個多小時,人的力量畢竟有限,背上幾十斤重的裝備,最快也得兩個多小時才能到達戰場,像這樣增援,無疑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任大隊長心跟明鏡兒似的,他真正嘗到了封死城門的苦頭。此刻,他的腸子都悔青了,不斷罵自己是混蛋笨蛋王八蛋。但悔歸悔,罵歸罵,盡管收效甚微,他還得硬著頭皮增援。哪怕有一份希望,哪怕擴大一份戰果。
天亮了。太陽像顆鮮紅的巨大氣球,掛在地平線上,血紅血紅,把東面的戈壁染得紅彤彤地一片,像血在流淌,像火在燃燒。隨著越升越高,不大一會兒,便放出萬道光芒。
從天一放亮,任大隊長就在老城的城頭上,用望遠鏡觀察南戈壁的戰況。他像釘子一樣釘在城墻上,一動不動地站了幾個小時,就連下達命令,眼睛也不離望遠鏡。當他看到最后一小股叛軍倉皇逃進干溝,南戈壁上不再有槍聲時,他這才把望遠鏡挪開,重重舒口氣,望著東邊天際那輪輝煌燦爛的朝陽,自言自語地說:“一切都結束了。一個舊時代徹底結束了,一個嶄新的時代開始了。”
插圖:趙江 編輯:劉新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