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經年,我從未認真想過我為何寫詩,像我從未想過我為何是一個人而不是其它。我知道我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但詩歌卻又似乎連一個曖昧不明的源頭也難以發現。我知道我現在還在寫,將來也會寫,不同的只是詩寫的節奏的快慢和數量的多寡。這些年,我也偶爾會去想詩是什么。一段時間以來,我竟然真的相信了詩是文明的一部分,是不可中斷的歷史。這種突然了悟到的清晰力量讓我滿懷道德和激情,勤于舍我其誰地喬裝打扮,有了下地獄的勇氣和決心。但現實卻是,我仿佛是要去參加一個類似開幕式的酒會,在推杯換盞的觥酢交錯間隙,那種個人主義的眩暈和集體主義的喧嘩帶來的深深的厭倦,卻又讓我惴惴不安起來。我的堅定清晰的歷史觀漸變成越來越強烈的懷疑和虛無主義,勢必要讓我開始不合時宜地回頭來看我是如何寫詩寫到今天的。我知道,常常是自己才可以騙自己。
早年習詩寫詩,會多半因了那么一點點可憐的閱讀就開始望文生義地憧憬詩人虛榮的生活。我生在一個很小的淺丘陵圍凹的村子里,那時天天開門見山的憧憬常常是翻越和飛翔的式樣,仿佛不允許我要用各種手段去試探生活的曲折和奧秘。我很小就渴望長大,像古人一樣廉廉有須。我覺得,詩是一條天然的捷徑,它從看不見的古代的鄉村外可以輕易地連通到家門口。我很早就決意要做一個詩人,不僅僅是文字帶給我的節奏、圖象和捉摸不定的字詞組合轉換的游戲魅力,我更輕信了我一時的智力和愿望,把詩行等同于我離開此時此地的一對伊卡洛斯的翅膀。我終于如許離開了那里,可離開得那么晚,我對親人和家鄉的感情因此而難以有更峭拔的尖銳感,至少現在的混沌得以讓我忍受茍且于虛妄未來的些許樂趣。因此,我決定要拿著自己的文字不是去世界趕路,而是去云游:所到之處有酒喝,有床睡,有山水看,有城市玩,更有朋友陪……我感受到這可能是一種詩人最應該獲得的尊嚴。詩歌像是青春期的投名狀。我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天,我竟然真的上路了,那時寫的詩的第一行往往也像是捂著胸口、豎起腳跟寫下的,有著迷茫的眺望色彩?;爝M學院后,才知道這樣的想法固然浪漫風雅,但所謂的詩歌事業從來不是那么妙手偶得之,我因此愛上了閱讀。好東西總是啟發我躍躍欲試,好的模仿才是硬道理。
既然是早年的突圍式的要漫游,我不知道是什么圍住我,讓我不相信生活,以至于我從不考慮建立在生活中的破立背反。我那時把事物簡單地劃分為表皮和核心。詞語是兩色。詩直取核心。我這樣粗淺地刪繁就簡,因避免為文的錯誤而規訓自己為人的言行,自我和自戀的游戲到極至儼然是貧窮的宗教。一段時期,很有輪廓的大精神救了我脆弱的方向感。但那不是詩。我從沒有主動過要尋找詩意,因為以前的閱讀教育我,要向自然請教,須在自然中。我并不明白一廂情愿的閉門造車是否真的就是新青年必須的舊愁緒。我邊寫邊毀,很快就到了三十歲,從成都到了北京,又要離開北京了。其實很可憐,沒有家學滋養,名校栽培,前輩指點,一切都是盲目自大地自力更生:懵懵懂懂地交友,憑性子地閱讀,靠偏見來辯駁……原以為“直取詩歌的核心”的核心也只是個漂亮套娃的虛心。一段時間,我像有人所謂的語言本身那樣沉默少言,寫作也變成了心疾,不愉悅,更不指向心和疾。那種單純用勁著力的鄉村原始藝術也到了推倒重來的鋼筋水泥的基礎建設。
我知道我得從冷靜地訓練自己的觀察開始。我想要相信:觀察是藝術的根本。我去了海南。從視覺上,我認真地想象過一座島嶼在海中的狀態,泡在水中向下延伸的根之力也抓緊我,遼闊海底只是一個有限的背景。為了尋找這個有別于當時的詩壇遺風和遺少們創造或占有的一手二手的背景,我有意識地扳轉了我的閱讀,被尋找的背景也是前景了。我把傳統的典籍和這海水放在一起觀察,方法上顯然又不拘泥于現成。而思想上,我困惑于我們的生活和具體的個人為什么變成了今天這樣子,仿佛從沒生活過,我懷疑悲哀只是個人的不濟。我的困惑培養了我突然的民族、國家、社會等其他意識形態。我知道,我來這里并不是看海是海,看山是山的。既然每一步都是回不去的,我就開始用傳統來貪戀遠景,也常常有意無意地旁游到某些荒山野島花花心,練練手,露露怯。我的胃口影響了身體的發胖,文字的刁蠻顯得正不壓邪。一些不大不小的個人發現帶來愉悅的同時,的確遮蔽了我的困惑。我的詩似乎有了個物理性的背景,可即興和自戀的山水畫并不能帶來真正的體積感和反思的重力,特別是我一直向往的詩:作為教育、訓誡、承載“斯文”的法度謹嚴的容器,她和我所處的時代的摩擦產生的熱能,輻射到我分分秒秒的大迷惑大清醒中。這想法的確太正經太老土太可笑,但可能是唯一能安慰越來越虛無的生活的真實激情。
我知道我又把詩想錯了,犯了崇高化加擴大化的錯誤。但誰又想對了呢?我決定開始要用幾套器官來寫詩:這首詩的目的僅僅是要反對我的另一首;那首詩的作用僅僅是無聊得有趣;另一首像個孤兒,期望讀者領養,或者領養那些過于幸福的讀者……我給自己變花樣兒,忽悠枯干的心靈。那些花樣兒偶爾會美好得讓我內心滿溢恐慌。我不再去考慮本我、自我、他我、一切我的問題。獨善其身是多么得難啊!我的悟道開始誤導我。我說,我再放縱下,再沉溺下,我感官得還不夠,誤得還不夠遠。我沒有寫出我想寫的。我去了新疆。但我的身體開始厭倦風景了。我沒有能力要它們順從我的想象來展開風情,我讀過的書也不夠把我牽引到所謂的事物的深處。我開始對人重新有了興趣。
我又無處可去不可避免地回了北京。我在我以前住的地方繼續住。新生的舊地,治療性病的小廣告、不開刀不流血的人流書和不打針、不痛不癢的割包皮全換成了出租求租房屋的活頁單?,F實才是真實。我寫《喜劇》,快走到以前的反面。我挖掘我的本地的抽象的反諷和無奈。我把詩寫得像街道縱橫交錯地長。我控制我的即興和抒情,像試管控制試管嬰兒,長出來的還是一個小盆景,床頭燈照盡了篳路藍縷的枝枝葉葉。我像以前一樣沮喪,甚至對語言的敏感也因這莫測沉重的相互粘連而失去了她搖曳生姿、左顧右盼的空間。我漸漸地發現自己又來到了一個衛生的死角。我希望的詩歌的補救終于沒有出現,反而是南北那么長排列的失意的烽火臺。我不能停下來,記憶的功能其實是遺忘。我越來越沒有了詩的性情和文的素養。我不去發明所謂的父親,發明和發現都是一時瑜亮。詩,干干凈凈地,飽含著用于自慰的諸般解痛劑,讓我延續以往和遺忘。很多時候,我想擺脫她。我的受控的成長其實是寫了些近于傷感的小悲哀來裝點自己看起來還有病呻吟的菩提心。還好,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因意料的無價而意外地釋然了。責任感少,倒是越來越接近自由了。而這難得的每時每刻,都像是可以放開手腳凌空虛蹈的工作臺。
但詩是什么?我期望的詩是什么?我終于知道生活是大于藝術的,她靠驗證言語的真實性來體現自身虛幻的不及物。我以前葆有的雄心,現在看來也只是虛無的一個小側面,連角都不構成。我比我熟悉的一小群朋友體會到這點更晚,露出的無奈樣比可笑還荒誕,自然影響到以前詩歌的面目:簡陋的理想除了有點傾向于唯美的相思病外,剩下一堆無用的、熱情燃燒的修辭,卻被自詡為變化和活力。我現在不相信了,很武斷,關于詩歌的任何說辭我都寧愿不相信。我依賴于垂直的生活,近景和遠景,只是一種上和下的關系。詩,像一次次地理大遷徙,走來走去,衣袂之風脹滿的也不過是屋子的角落。但我喜歡跳房子的游戲,云深不知處地魚躍。撕開的云像一根根舒展的撐桿,寫作無異于緣木求魚。
再現實一些吧,寫詩不害人,頂多只害己。我未有的道德束縛,希望寫作能繼續教我,我沒想過我會停下來。毛主席好像教導過我們: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