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將盡(組詩)

1971年3月，生于重慶潼南某鄉村。

1987年在縣文藝報開始發表詩歌。

1994年10月，去成都。

1996年，與友人在成都創辦民刊《知識分子》。

1997年，編印出第2期《知識分子》。

1998年8月，去北京，成立雅典工作室，從事書籍裝幀等平面設計。

2000年3月，參與策劃組織首屆北京大學未名詩歌節。

2001年，參與組織北大第2屆未名詩歌節。

2002年3月，創辦《新詩》，迄今已出版14期。

4月，解散工作室，離京去海南。

2003年1月，出版隨筆集《恐懼的斷片》（百花文藝出版社）。

2004年11月，獲第三屆傾向文學獎。

2005年11月，離開海南到烏魯木齊，供職于《新疆經濟報》。詩集《修辭》出版（上海三聯書店），收錄1995年至2004年部分詩作。

2007年2月，離開新疆到北京。

2008年4月，去臺灣十日。

2009年1月，參與《詩林》深圳雙月號編輯。

10月，與蕭開愚、姜濤赴瑞士參加中國文學節。

11月，長詩《喜劇》由北京Paper Space工作室收入“發生詩集”出版，并舉辦朗誦會。

現居海南、北京兩地。

七月二十二日

……是的，一日將盡。

夕光波浪上波動，我看見的夕光是

真實的，趴在手臂上沉思漸漸的軟弱。

水抬起空洞頭顱像下沉的槍口。

一艘漁船遠遠拋錨成一堆模糊的魚形垃圾，

吐出一堆更小的船形垃圾漂向岸邊。

上面跳下的幾個人是真實的：身上

不惹塵埃，但有風水。想想他們

抬著那只烏云竹筐里潔凈的星魚

停止呼吸，睜開了眼睛。啊，

看看吧，一日將盡。我們剖開魚肚，

取出內臟，洗凈，備好調料，加入清水，

生火……想著酒足飯飽的漫漫長夜，

與魚做愛，像魚輕松睡眠……醒來，

把魚刺和其它垃圾一起扔下樓……我

覺得一日將盡還有一日。

我禁不住真的就回家？經過馬路邊一排

垃圾桶，藍色鐵皮仿佛剛卷自海面，是

鼓脹的黑色塑料袋光頭般里面緊挨一起。

聽不見它們的沉思，因為我也如此幽默。

啊，一只銀鼠從海那邊跑過桶旁的水洼，

……弄臟（皺）了那里的新月。

七月二十五日

一日將盡……一日將盡。是的，

烏云涂抹黃昏的大海，局部明凈

析出墨池里鬢白毛邊。

我發明一個暗淡過去來兌現，但

雨過礁石而不入……崩出雨燕

操閃電討清談。我與輕雷

薄云天，義結金蘭，放大一枚草葉

夾指間。誰說結果是它將要結出的

雨果？我吮吸，海水鼓起來；我

跑開，防波堤是地球腰上的呼啦圈；

結論是每根繩末都系于同一個賭盤。

……雨擰干空中裙裾，輸掉 的

衣服平仄又豐嬈，露出補丁和瘡孔，

過程多風騷！我摸飛鳥羽管各半，

手在動，手背上影子加前奏

越來越干。手是魚。勿釋。

七月三十一日

一日……將盡……海上煙

漫上長窗才瀉下雨，和鹽。

室內樂感染扁平嗓，發炎的

燈泡，盜汗的香皂，空調空調了。

小提琴卷杯中輕雷的霧舌，

味壞了，嘗到面包是木魚；視線

模糊了，聽到鋼琴是木雞

亂點鴛鴦譜：青詞變了情話。

冰箱變了烤箱，蘋果熟了；

防波堤張開薄唇，牙齒爛了；

風揮菩提麈尾，請試一萬言。

解開胸前海平線，乳頭滴水呢；

加了冰塊的臉，又滋滋燃了。

啊停電了，電視里其它地方也因風暴

停電了；自來水籠頭流出了海水。

誰解墻上畫舫，暗中

露了馬腳。但防盜窗一一锃亮，

盜跖偷風不偷雨，

我來偷渡這一晚。

八月十一日

一日將盡……將盡。

海里一盞燈，平息大陸的平靜。

那船吞了私心，水花壓得低低，

發動機停下來發動機。

波浪捏個新人？有人不答應。

扯了烏云擦傷心：漁歌舉悼，

谷里聞聲。一臉青巒漫天星。

今晚招來魚兒餐冰無虞。

或者只是一瞬，錨抓到癢處

是煙云，茫茫天真了無人趣。

黃昏呵，急獻媚于夜之狐尾。

今晚捕得落霞結網有余。

十月十日

海邊無人，兩只空船好一對野親戚

在泡沫中兀自玩笑，暮色噙住

它們的腰。蝙蝠畫下弧線牽連

礁石的難言。我是異鄉人，我放蕩。

你非安期生，唯心之藥須借海水煎？

一二枯腸聽起來像纜繩瑟瑟響。

吃棗的，釣魚的，易城的，言禮的，都來了；

魯連非魯叟？這不是咸池，養氣不觀瀾。

海鷗唧唧于不屑，一旁母語躞蹀垂羽翼；

倦怠的蜂蜜潤飾波浪小腹。脖子上，

星光雕出一副好魚骨，網如舊信治辭藻之盛；

游向對岸的飛機是停下的骰子：一點點。

十月十四日

這一日，樓外噴泉嘗到

小汽車嗚嗚徘徊的酸。

肘彎里的貓倏忽間

像個烏托邦，皴染一旁

浮詞中椰果的虛白。

不問禮言詩，貓爪亦可調弄

蝴蝶操，披一身章句的錦繡。

幽微處電燈是革命之卵——

光刺破了，牝雞又暮鳴；

可餐的裙裾灼額不燙手。

這一日，溜狗的手翻開

起伏群山的枕邊書，

導火線牽動內衣里句讀的

克格勃：不在臥室凋謝，

又何必去落日入口

清理樹葉的選票？

特快專遞來三千大千世界，

一塊磚本是萬籟。倏忽間，

群星擠出牛奶。這一日仿佛

偷自偷空，貓狗一一不閑。

十一月十七日

我的鞋底擦壓淺黃的土粒，

揚起細微霧塵來追咬褲腳。

路旁椰樹的果實沉重又結實，

但從不落下傷人，也不自行裂開。

我靠著它發福的根部坐下，

面前是海，離雙腳更近些。

暮色把蛛網漆上自語的波浪，

倒扣沙中的小船是它吃剩的空殼。

我渴望交談，抬起了視線，

沒有鳥飛來，云層低如百葉窗；

即使爬上樹梢也難以窺見里面

那疲憊的臉，和臉上的燈光。

是的，穿越這海也可以回去；

我循來路，又把它留在門外。

十一月三十日

我們步行去海邊散步，

擁抱時又慌如失去。

落日下芭茅搖著白頭，

好看翠鳥點點滴滴。

海因反光而格外幽深。

孩子們在沙灘追逐，

摔倒，手腳埋進沙里。

波浪輕聲斥責又偷笑。

那絕不是我們的孩子。

不是你。船消失了，

才響起好幽雅的汽笛。

半邊身體有了涼意。

我回家，路爛在街道；

你的裙裾擦過樹梢，

首飾亮如群星，訕著，

為我擰開樹杈的臺燈。

十二月二十四日

……你的悲哀的月亮

剝著熟透的指甲和蝦，

絲巾藏在瓶子里。藍色瓶子里，

剛爆芽的雪豆唱贊美詩。

船抖落水花，慢慢爬上樹，

滑行在樓群根的側影像一只駝背鼠

或駝背鯨。從窗口濺下的

吉光片羽，分開水泥路里的水泥；

這很好。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

鄰街的鞭炮很好聽，

夜晚也很好聽。

她繼續啃海之一角，

波浪卷縮在一截衣袖里。

柔軟群峰順流而躍，

思想倒立于寂靜的水底。

二月四日

你對著灰蒙的大海打腹稿：

一首詩如何像一艘船切開發酵的

面包，泊進標題的碼頭？

你的領帶也像標題，系在狗頸上，

吠出的每個字都是犬儒主義。

堤后的喇叭花是關于它的溫柔闡釋。

那只小黑狗真的跑過去——

“怕他踐踏了露珠，

轉過來咬你們。”

海不結露，不冒犯船的結構。

波浪向上的力也是我們下潛的保證。

每條魚都是一個清修光標，

文字銜入深藍的思想。一二只海鷗

像眉毛擊出的羽毛球，落在

海平線外。乖張弧線鑿出

星星點點，飛機擦拭其間的裂紋。

“未來為過去準備了一個藍色花籃，

星辰如錯誤已枯萎過一次。”

而這首詩是關于花的。我拆掉籃子，

有一朵云泊上沙灘，擠出一滴露，

澄清沙礫的源頭。

旁邊的漁屋像片嫩葉，

你把她卷在嘴里閑吹——

我編織了這艘船，運來鋼琴般的

舊碼頭，在這么多船中間？

“那朵云像發酵的面團，

船是蒸籠，烤箱。”

二月十八日

剛從水里撈起的霧，加進了

灰藍，潤飾機器的各種關節。

有一個吮吸，被吸進了螺旋槳片的

薄日子：物質中心是空，

水滴把螺絲釘敲進蛙肚的甲板，

空銹黑，如回聲之卵。

這一日不同于所有。思想的

那桶柴油……活塞如道德，

燃燒后的灰燼像是洗下的風塵。

裝進腕表的一排浪

如何浪費了腳下的浩淼波光？

霧在海上消散但海沒消散。

突現的青翠問題，減速再減速，

干燥光線解釋著航線的貧乏。

我發明一塊礁石，嵌進海翻開的

滿頜白髭：美德上了年紀，

這臉上的痣，越洗越黑，海甸島

像一座島：“耀德不觀兵。”

四月三日

雨細下來，裸足在天上。

一二片水洼像臟趾甲，

隨意清點礁石咳出的泡沫。

海水洶涌，有一滴雨越過白發，

種子般落進海鷗的烏嘴里。

她們在半空繼續飛呀，

仿佛不來自任何地方。

他從那種子長出的桉樹

取下樹巢樣的草帽和漁簍。

輕盈枝柯挑翻海之一角，

露出漆黑的鍋底，倒扣著。

他的裸足像比目魚在沙灘沙沙自語。

煙頭熄滅了，鍋底繼續落下細煙垢——

我記得，我記得這張楚辭臉。

四月五日，清明

我來了島上，離家更遠了；

盡管家還在三年前，沒有改變。

我想起從前今天掃墓時，

紙之余燼勝于這雨之寒暄。

間歇的雨從草中一小段一小段

剝出路面，盡頭自然的山頭

設計了一座青蔥翹鼻墳——

添撮新土吧，蓋住那些草；

再擺上碗刀頭，水果，和糖，

桑條上的炮仗比呼吸更有力；

磕頭，一個，二個，三個——

抬起眼，我看見新港的船

“像坐在教室的孩子們。”

風吹過波浪舉起的小手，

力在海底。在那里我分不清

船的陰影和島的倒影。

再過數日，我會離島別處，

也許明年只比往昔少一個海？

但那里的群山和沙漠，城市與鄉村，

不因今天而改變，亦不為我新知。

四月六日

斜斜半裸的蝦田，我沒看見

昨天黃昏那群覓食的海鳥，

引得我又到這里來尋找。

田外是海，海上是天，

從這之間向東飛呀。我望著，

有一只恍惚回頭一瞥——

我不再能認出她，幸好現在也

無人在旁。她也不認識我了？

——為什么她要認識我呢？

我想著，那翅膀像兩記耳光。

空白的田海漸漸擠滿暮色，

中間的長堤讓我回到這里。

啊，波浪也回到膝頭，

沒羽毛沒蝦，也沒鹽。

四月二十八日

晚霞好美——比早讀的杜詩

還美——圍住大海！我坐上

一截伸入海水的斷堤。她也圍住我。

如果我能寫出這么美的詩篇，

我不再讀任何詩，

也不再來看她了。

此刻在這星球上有多少人

也像我在這樣看晚霞呢？

如果有，將是我的兄弟或姐妹，

我的心穿洋過海去擁抱。

——我已有好多兄弟姐妹，

但肯定沒一個

此刻也在看晚霞；

因各種原因，或許正在公車上，

地鐵里，宴會廳，辦公室，電腦前，

鄉下……正忙正閑……三年來，

他們常常給我電話、依妹兒、

口信或書籍……怕我孤獨寂寞。

而此刻我多快活啊！看風景能

孤獨寂寞嗎？我想著想著，

我真的慢慢變得不快樂起來。

晚霞變得更快……火巖……流瀑

金色沙漠……臟雪高原……啊，

天上千年，人間一刻啊！

再一刻鐘，世界像泡進海水的

底片，海在漲潮，滿了，近了，

模糊了，一切都慢了。

回經的沙灘上，有個漁民

在突出的亂礁上懸著白屁股，

背蹲向潮水沉默地拉屎。

潮濕海風也發散著腥味。

——他已吃過晚飯了？

他嘴里的煙頭螢火蟲般提醒著：

生活的亮點也許該在這里？

如果我是他，也住在百米外

灘頭的木板小漁屋里嗎？

六月二十八日重讀〈海的女兒〉

紀念安徒生誕辰二百周年

這海中依然有魚、船，天空

以及它們的倒影。我腳下的

海甸島斜入它白沙的海底，

從水面到那里，有許多教堂的

尖塔，一個一個聯起來，

像松林，流水在某處拐彎

造出些波峰浪谷。裸體的

赫拉克利特王子擺弄可愛的

紋花臀部來反射夕光。

魚通過魚的眼睛認識人的靈魂。

大海是一瓶亮晶晶的苦藥水。

我找到些礁石，在句子間，

來自地心或海底晚霞的煉獄？

夜色奇妙地把它們融為一體。

我數出十五歲，是一顆珍珠；

心碎時，輕盈如水泡。而月亮的

標題疊進書頁里，勿須再發明：

星星吊起海之倒影，

“每一顆眼淚都使考驗

我們的日子多加一天。”

八月八日

在這里喝杯咖啡怎么樣？

想想時間是用來浪費的，我也無能為力。

我已盡力松懈了，坐下來解釋坐忘，

沒想到會突然想起你。

文君端來子期的咖啡？

不對不對，海南賣的全是北京貨。

加了四川方糖，還苦但提神——

飛機剃了月亮的眉毛呢。

八月十一日，七夕

我的情緒平靜些。

風吹褲兜般的門窗，

樓下的狗叫了兩聲。

你是我從前的戀人，

送來宇宙的黑披風，

口袋里落葉閃爍——

海峽畫出兩座海。

堵在門窗的礁石邀請我

看她身上煉獄的火痕。

鯨魚在銀河里翻身。

褪落的鱗片著火了，

呵錦袍秀成了漁網。

你從海上回來，

那小島像梭子，

狗尾般的浪裂開。

八月十四日

狗撲向草坪盡頭

來自白羊座的小星星。

天上還有好多呢，

昨夜雨已替它清數過。

數不清的蛙聲鼓鼓的，

沒人能把羊顛風裝進草管里。

柵欄的影子扳倒了柵欄，

躍過它的脊背疊進遠處打太極拳的假山。

最近的水塘容納恰好的虛空，

有時是風箏拖曳釣線與水紋糾纏。

月亮嚼著狗耳般的榕樹葉，在池沿

分泌青苔，聲音美如獨身……狗回來了。

沖我叫，鋒利牙齒像碎浪，

嘔出剛吞下的一萬噸燈泡……靠岸了。

呵浪費時光也是浪費？

手心的汗水無風波也干涸。

八月二十二日

暴雨剃出的滿月

也從理發店來到海邊。

海水剃著礁石、沙灘，

海甸島像泳池冒出的光頭。

有時不快樂，很不快樂時，

我把腳伸進去。剛剃的頭幽涼。

半月前她還像剛才仄亮的剃刀，

留在我皮肉里的發心也像那夜太黑。

四月十八日，夜雨寄北

液體的明信片瘦了，

剩一些缺鈣的模糊風景。

腌漬的邦墩里餿了，

該打烊的玻璃門，長了贅肉。

老鼠往樓上擠，

電梯裁下半截鼠尾做眉筆。

放生的小數點圍蜇半空的路燈，

陌生人亮出襠里的蜂窩。

車鉆來鉆去像是找一雙拖鞋。

門把手和潮濕床板，捉放曹般

翻弄枕頭的正反面，

逮一個光標，剃唇毛陰毛。

一排燈，舔銀行門口獅子的軟舌；

淋漓爛賬，晾在浴室里。

啞鈴和鬧鐘，迎送

相對論中的超男快女。

滑膩街道，扭捏著吐信子，

點燃胸前一對單引號，

屁股如退潮后反扣的船。

單向的啤酒瓶插進鎖的復眼，

鑰匙配合剎車片聊勝于無。

雨也來否定有機物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