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學問而言,章太炎生平最佩服的人之一就是劉師培,這“海內(nèi)二叔”(章太炎字枚叔,劉師培字申叔)在當時并以精通小學名世,但劉不僅年壽短促(僅活了36歲),而且在晚清以革命志士而投靠清廷的變節(jié)行為而被千夫所指——那句“可憐亡國產(chǎn)文妖”,具體指的就是他。更毋庸提及袁氏當國之后劉師培居然又一次“失足”,成為支持帝制的“籌安會六君子”丑聞的要角。在傳統(tǒng)中國讀書人至為看重的“氣節(jié)”問題上,劉師培可沒法跟“以大勛章作扇墜,臨總統(tǒng)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且曾“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的章太炎比肩。
但正是章太炎,在民國建元之際,為挽救因投奔端方此際正滯留民元革命中心地帶四川、隨時可能被革命軍砍了腦袋(端方已經(jīng)罹此厄運)的劉師培奔走呼號,不惜以“民國元老”之尊,不惜以身家性命相贖:申叔若亡,我何獨活!
無論太炎先生的性格抑或?qū)W問有多少難免偏頗或固執(zhí)之處,他的真性情與大氣度往往在關(guān)鍵時刻從胸襟中自然流出,讓人異常感動。
為劉師培之“大節(jié)有虧”而頓足捶胸的文人們一旦言及此事,幾乎都要把劉太太何震拉上墊背:所謂“外恨黨人,內(nèi)懼艷妻,漸動其心”(陶成章)是最通常的理由。這排在中間四個字,分明飽滿著譏諷劉貪歡溺色的不屑與調(diào)侃。即使為人甚為溫和厚道的蔡元培,也采用了類似說法解說劉師培“投誠”事件:“君(即劉)忽與炳麟齟齬,有小人乘間運動何震,劫持君為端方用”——這里的小人,其實明有所指,即傳說中與何震關(guān)系曖昧的表弟汪公權(quán)。
何震原名何班,跟劉師培沾親帶故,亦屬“包辦婚姻”,但夫妻感情似乎很不錯——或者說,劉師培似乎很愛何震。他們結(jié)婚大概是在民國前九年(1903)左右,劉師培二十歲上下時,想來何震應該跟他仿佛年紀,生于1883年左右。婚后何震(當時還叫何班)就和當時的“小革命”劉師培一起來到上海,進入愛國女學讀書——此前劉師培已經(jīng)和聚集上海的“老革命”愛國學社的章太炎等人訂交。1907年,劉、何夫妻雙雙亡命日本。此時何班才正式更名何震(號志劍)。
關(guān)于何震本人,除了蔡元培一篇《劉申叔事略》中的夾筆順帶,我們可資探尋的直接材料并不豐富,很多只能得知于捕風捉影的傳說與流言。
馮自由寫于1930-1940年代的《革命逸史》中,描述劉師培“投誠”事件同樣照搬了陶成章的理由,“內(nèi)懼艷妻”依然是一個頭等重要的罪名,此書中對何震的描寫非常不堪。例如“何震更提倡父母姓并重之說,自號其姓名曰何(殷)震”,更說“何汪不獨從此入于偵探一流,且形同夫婦,宣言公夫公妻不諱”。
柳亞子早年和劉師培夫婦關(guān)系甚為友善。例如柳寫于1908年的詩作《海上題南社雅集寫真》中,曾有“別有懷人千里外,羅蘭、瑪利海東頭”之句,下有小注云“謂申叔、志劍夫婦”,這幾乎就是表彰劉、何夫婦為當時“英雄”、“英雌”的表率,評價可真不低——關(guān)于“羅蘭、瑪利”之為誰以及何以在晚清如此風頭甚健,讀者諸君不妨參閱夏曉虹教授《晚清女性與近代中國》一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其中專辟一章《接受過程中的演繹——羅蘭夫人在中國》。而在20年后,寫于1928年的一篇關(guān)于蘇曼殊的文章中,柳亞子卻完全轉(zhuǎn)換了腔調(diào),不惜貶低何震為“女戲子”:
……他(指蘇曼殊)罵留學生,是因為他們貪財賣國,反顏事仇。罵女留學生,是因為她們奢侈浮華的生活,足以促成她們丈夫的賣國事仇而有余。單一個例子來講,申叔是曼殊極好的朋友,申叔的變節(jié)墮落,我想是曼殊所極端引為痛心的,但申叔的一生,完全斷送于他夫人何志劍之手,志劍不是女留學生嗎?那真不如學毛兒戲的女戲子了(《曼殊的思想問題》)。
至于更為后世的文人,據(jù)此推演,更有將何震干脆描述為“河東獅吼”的——作者殊不想想,能讓一個丈夫那樣愛惜有加的太太,怎可能是如此貨色呢?
劉師培對何震的傾心袒護,以至于到了“重色輕友”的程度。
例如1908年在日本東京,劉師培竟然跟一向?qū)λ惓:亲o的章太炎翻了臉,害得本與劉氏夫妻合住一所的太炎先生只得搬回民報社:據(jù)說這一兄弟破顏還是因為何震——章太炎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汪公權(quán)與何震私通的秘密,直接告訴了劉師培。
無論何震與汪公權(quán)關(guān)系曖昧是否屬實,想來性格質(zhì)直整峻(甚至頗為天真)的章太炎處理此事的方式都未免過于直截了當了,或者他竟然未曾考慮過身為丈夫的劉師培的尷尬處境與接受能力?周作人在回憶文章中,曾經(jīng)言及章太炎當時在東京國學講習會,課間與學生拆字游戲放松心情,竟然干脆譏笑何震之“震”為“云雨到辰時”——這自然還是影射何、汪情事。
但也正因為章太炎這種性格乃至能力,所謂“天資最敏,判力尤強,雄具大略,長于審度情勢,雖至隱陰謀,無能蔽之者”,且又“見善若驚,疾惡如仇,耿直之氣,逼人眉宇”——更使得后世之人難免要嘀咕:或者何震“閨門不謹”的流言并非空穴來風?章太炎可真不像一個信口開河的人。后世之人據(jù)此給出的理由(“事后追認”),則有兩個:一個是劉師培忙于學問,一個是劉師培身體孱弱,“短視口吃”(王森然語),身體不好性格就往往“靡怯”(章太炎語)——這自然是“頗有艷名”的何震婚外偷情的最好理由。
說來還是很郁悶,曾經(jīng)組織女子復權(quán)會、主持《天義報》(1907)且立論“翩然高舉不可一世”(柳亞子《〈神州女報〉敘》)的何震,何以就如此不堪地沉浮翻滾于清末民初這個亂世紅塵的各種莫名其妙的思想或者主義當中,不僅自己身敗名裂,且?guī)Ю哿颂觳哦w弱的丈夫悶悶不樂、太早夭亡?
何震因何要伙同汪公權(quán)“日夜慫恿光漢(即劉師培)入官場”(陶成章語)?這在另一個同章太炎關(guān)系密切的民國文人劉成禺那里,別有一個明確記載可以進行推論:
千枝燈帽白如霜,郎照歸朝妾倚廊。
叫起守關(guān)銀甲隊,令人夫婿有輝光。
劉成禺詩中所言,是劉師培擔任袁政府參議即所謂“籌安會六君子”時日暮歸家的體面場面:
所居衚衕,樓館壯麗,軍士數(shù)十人握槍環(huán)守之,師培每歸,車抵衕口,軍士舉槍呼劉參政歸。自衕口及于大門,聲相接。婦何震乃憑欄逆之,日以為常。
同時濮伯欣也有一詩描繪此景,并且嘲笑了劉氏夫妻的“變節(jié)”忘舊:
門前燈火白如霜,散會歸來便舉槍。
赫奕庭階今圣上,凄涼池館舊端方。
何震被劉成禺稱為“通文翰而淫悍,能制其夫”卻又艷名甚噪,這里描繪的情形,與同柳亞子文章的立意類似,也是一個熱衷于“奢侈浮華”的世俗女人形象。如果劉成禺的詩行不是謔虐而是紀實的話,看來這位號稱“志劍”、曾在日本主持過《天義報》的新女性,的確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有些虛榮?做她的丈夫如果不講究一點利勢嗜欲而僅僅“皓首窮經(jīng)”,也許真的很難?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劉慧英女士,顯然也對何震模糊在種種傳說中的命運頗有不滿,專門撰文《從女權(quán)主義到無政府主義:何震的隱現(xiàn)與〈天義〉的變遷》討論之,試圖為何正名。其中許多考證頗為精嚴。
一直被主流歷史敘述認為是劉師培創(chuàng)辦的無政府主義刊物《天義》,最初實是女子復權(quán)會的機關(guān)刊物,創(chuàng)辦人的署名,始終為劉妻何震,并且,以何震為代表的女子復權(quán)會成員在《天義》上曾經(jīng)留下過對男權(quán)傳統(tǒng)的犀利批判。
《天義》“發(fā)刊詞”開宗明義,不僅宣布自己是女子復權(quán)會的機關(guān)刊物,并用了多半篇幅來表述對歷史和現(xiàn)實、西方和東方婦女問題的關(guān)注,并將“女界”革命視為“階級”革命、“經(jīng)濟”革命的根本與前提。
此時的何震,的確很“女權(quán)”,她認為男女不平等是階級的起源,只有將男女革命與經(jīng)濟、種族等革命“并行”,才能真正消滅人類社會存在的一切不平等。
何震的激烈讓男性緊張了,他們要挺身而出、要加以“糾正”:要提倡“自由戀愛”而非勢不兩立、要“社會革命”為主而非“性別革命”為主——讀者諸君可要注意了,此處所謂的“自由戀愛”,可是在“無政府主義”背景下使用的語匯。如果非要我說穿了,較真一點講,乃是取消婚姻和家庭的“男女雜交”和“公夫公妻”!
反而是何震自己,這個男人眼中的“淫悍”的“艷婦”,在《女子宣布書》中提出的婦女所要爭取之權(quán)利,完全不是“無政府自由戀愛”的:
一、實行一夫一妻制;二、父母對兒子和女兒應一視同仁;三、男女受同樣的教育,婦女應參與各種社會生活;四、夫婦不諧則告分離,在分離之前則雙方均不能以任何形式與第三者結(jié)合,否則,就被視為違背第一條;五、以初昏之男配初昏之女;六、廢盡天下之娼寮,去盡天下之娼女,以掃蕩淫風。
這些立論,恰恰針對所謂“男既多妻,女亦可多夫,以相抵制”觀點發(fā)出。何震又進一步申說:
男子多妻,男子之大失也,今女子亦舉而效之,何以塞男子之口乎?況女子多夫,若莫娼妓,今倡多夫之說者,名為抵制男子,實則便其私欲,以蹈娼妓之所為,此則女界之賊也。
日后,在《女子解放問題》一文中,何震更從兩性心理習俗觀照,犀利指出,“況所謂肉體解放者,均女子之至辱者也,又均女子之至賤者也。可不嘆哉!”
至此,讀者諸君可能已經(jīng)有些明白,那些在劉、何夫婦“落水”之間加諸何震的理論指責的出處,究竟來自哪里吧?語詞往往是言者自己內(nèi)心陰暗的反射。恰恰是這個多年以來背負“放蕩”之名的何震,至少在言論上她相當清醒。
當今渴望在“欲望打拼”上和男性“一決雌雄”的提倡“內(nèi)分泌寫作”的“女性”們,何妨重新聆聽一下她們的“女權(quán)先驅(qū)”一個世紀之前的掙扎與苦澀呢?
何震作為“女性”,她“發(fā)聲”的時間和地點,與《天義》相始終——《天義》的壽命也總共不到一年。之后的何震,在歷史記載當中:很快淪為“女偵探”,之后又“隱居”多年,最后下落不明、消失得不明不白。
是什么力量讓《天義》發(fā)軔時期如此勇猛精進的何震“妥協(xié)”了?劉師培用越來越多闡釋無政府主義學說的篇幅占據(jù)了《天義》的話語空間,并最終“篡奪”了它的話語主導權(quán),從而使女子復權(quán)會完全成為一個虛設(shè),何震愈來愈多處于一種“隱匿”狀態(tài)。
在何震成為“偵探”之前,她已經(jīng)“變節(jié)”一次?她背叛了自己曾經(jīng)的“女權(quán)主義”身份?
而劉師培呢?劉師培的“東倒西歪”一再“變節(jié)”,則似乎驗證了另外一種人性的悲涼:近代知識分子在“中”、“西”(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沖突之間同樣顯得左搖右擺,難得定心。
1918年劉師培病逝以后,據(jù)說何震曾經(jīng)在北京大學校門口叩頭痛哭,此情此景若果為真,則更是足以證明何震精神深處的惶恐、分裂、漂浮無定。甚至何震其人的最終歸宿都依然淪為并不清晰的傳說:
一說她在劉師培死后精神錯亂、死于幽閉;
一說她在劉師培死后“削發(fā)為尼,釋名小器,后來便不知道她的足跡了”——如此了斷殘生,依然形同幽閉。
(選自《青瓷紅釉:民國的立愛與鐘情》/秦燕春 著/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