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壇“三劍客”
1947年,上海。從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每逢周六周日,熱鬧的馬路上,多了三個年輕人結伴而行。三個人都還不到三十歲——黃裳,1919年出生,28歲;汪曾祺,1920年出生,27歲;黃永玉,1924年出生,23歲。
他們要么走進咖啡館,要么走進電影院,要么干脆就在馬路上閑逛,從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回這頭。漫無目的地看街上風景,興致勃勃地評說天下,臧否人物。三個人普普通通,不顯眼,不夸張,大概誰也不會想到要好好地多看上幾眼——除非有人能預測到三個人后來在中國文化界的特殊影響。
無拘無束的交往只有一年左右時間,1948年,三人各奔東西。在后來的日子里,他們以各自的成就在文化界確立了特殊地位——黃裳是散文家、文史專家、藏書家;汪曾祺是小說家、散文家、戲劇家;黃永玉是畫家、作家。從這一意義上說,稱他們為“三劍客”,看來相當妥帖。他們手上,都有一把鋒利寶劍。不一樣的劍,不一樣的劍法,揮舞出一樣的風流。
三個年輕人最終都成了老頭。1997年,汪曾祺因病去世,還不到80歲。“三劍客”,如今剩下黃裳、黃永玉兩位京滬遙望。
幾年前,黃永玉新寫《黃裳淺識》一文,第一次敘述了他們“三劍客”的上海故事:
那時我在上海閔行縣立中學教書,汪曾祺在上海城里頭致遠中學教書,每到星期六我便搭公共汽車進城到致遠中學找曾祺,再一起到中興輪船公司找黃裳。看樣子他是個高級職員,很有點派頭,一見柜臺外站著的我們兩人,關了抽屜,招呼也不用打的昂然而出,和我們就走了。曾祺幾次背后和我講,上海灘要混到這份功力,絕不是你我三年兩年練得出來。我看也是。
星期六整個下午直到晚上九、十點鐘,星期天的一整天,那一年多時間,黃裳的日子就是這樣讓我們兩個糟蹋掉了。還有那活生生的錢!
……幾十年回憶起來,幾乎如老酒一般,那段日子真是越陳越香。
浪漫而令人回味的友誼,卻少見黃永玉直接寫到汪曾祺。問他,他不假思索,即搖頭:“他在我的心里的分量太重,無法下筆。”答得認真,也含蓄而委婉。
為什么他不專門寫一寫汪曾祺呢?兩人之間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讓人困惑且遺憾。
沈從文的厚愛
文章雖未寫,汪曾祺卻一直是黃永玉的話題。“我的畫只有他最懂。”談到汪曾祺,黃永玉常愛這么說。
多年來,他不止一次提到這樣一件事:“當年汪曾祺在上海,給表叔沈從文去過一封信,信中說,如果現在有人在黃永玉身上投資,以后肯定不會后悔。”說完,他再補充一句:“這封信表叔后來交給我了,要是能找到就好了。”
未料想,2008年,這一重要信件真的找到了!六頁稿紙,實為同一天寫的前后兩封信。據信中內容推斷,汪曾祺信寫于1947年7月。
汪曾祺與黃永玉的見面,應是受其恩師沈從文的委托。黃永玉兒時曾在鳳凰見過沈從文一面,即沈從文1934年回故鄉探望重病中的母親之際。黃永玉當時只有十歲,匆匆一見,問一聲“你坐過火車嗎”,聽完回答轉身跑開而已。十二年過去,抗戰勝利之后,沈從文意外得知年輕漂泊者黃永玉已成長為一位木刻家。1947年2月,在所寫關于黃永玉父母故事的長文《一個傳奇的本事》中,沈從文寫到戰后在北平初次看到黃永玉木刻的經過與印象:
抗戰到第八年,和平勝利驟然來臨,睽違十年的親友,都逐漸恢復了通信關系。……忽然有個十多年不通音問的朋友,寄了本新出的詩集。詩集中用黑綠二色套印了些木刻插圖,充滿了一種天真稚氣與熱情大膽的混合,給我嶄新的印象。不僅見出作者頭腦里的智慧和熱情,還可發現這兩者結合時如何形成一種詩的抒情。對于詩若缺少深致理解,是不易作出這種明確反映的。一經打聽,才知道作者所受教育程度還不及初中二,而年齡也還不過二十來歲,完全是在八年戰火中長大的。更有料想不到的巧事,即這個青年藝術家,原來便正是那一死一生黯然無聞的兩個美術教員的長子。十三四歲即離開了所有親人,到陌生而廣大世界上流蕩,無可避免的窮困,疾病,挫折,逃亡,如蓬如萍的轉徙飄蕩,到景德鎮燒過瓷器,又在另一處當過做棺材的學徒,卻從不易想像學習過程中,奇跡般終于成了個技術優秀特有個性的木刻工作者。為了這個新的發現,使我對于國家民族,以及屬于個人極莊嚴的苦難命運,感到深深痛苦。我真用得著法國人小說中常說的一句話,“這就是人生。”
兩人之間的密切聯系從此延續下去,長達四十多年,直到沈從文1988年去世。
黃永玉最初發表作品時還是用本名“黃永裕”,是沈從文建議改為“黃永玉”,“永裕”不過是小康富裕,適合于一個“布店老板”而已,“永玉”則永遠光澤明透,寄寓了沈從文對一個藝術家未來的厚望。從此,“黃永玉”這個名字得以確定,沿用至今。
汪曾祺說:應該“投資”黃永玉
回到汪曾祺信本身。六頁信紙已泛黃,字很小,密密麻麻,洋洋灑灑寫了差不多五千字。汪曾祺首先向沈從文通報與黃永玉的見面經過以及對其木刻作品的印象:
昨天黃永玉(我們初次見面)來,發了許多牢騷。我勸他還是自己寂寞一點做點事,不要太跟他們接近。
黃永玉是個小天才,看樣子即比他的那些小朋友們高出很多。跟他同來的是兩個“小”作家,一個叫王諶賢,一個韋蕪。他們都極狂,能說會笑,旁若無人。……我想他應當常跟幾個真懂的前輩多談談,他年紀輕(方23歲),充滿任何可以想像的輝煌希望。真有眼光的應當對他投資,我想絕不蝕本。若不相信,我可以身家作保!我從來沒有對同輩人有一種想跟他有長時期關系的愿望,他是第一個。您這個作表叔的,即使真寫不出文章了,扶植這么一個外甥也就算很大的功業了。給他多介紹幾個值得認識的人認識認識吧。
汪曾祺的藝術敏感與藝術理解力令人嘆服。正是基于他對黃永玉藝術個性的分析與解剖,他才鄭重地說出了應該往年輕的黃永玉身上“投資”的話。他還在信中另一處將黃永玉稱作“天才”,他這樣強調說:“黃永玉不是那種少年得志便顛狂起來的人,幫忙世人認識他的天才吧。”
高山流水,知音難尋,對于當年的黃永玉來說,有汪曾祺這樣的知音,實值得終生懷念。
黃永玉在上海逗留一年多之后,1948年3月與張正宇結伴而行,前往臺灣。幾個月后,因臺灣出現政治險情,他又逃往香港。在香港,他居住了四年,直到1953年2月移居北京。
香港四年,是黃永玉藝術發展的一個重要轉折,其藝術創作也達到了第一個高峰——創作形式由木刻、漫畫向速寫、油畫等多品種拓展。在這里,他舉辦了一生中最初的三次畫展;在這里,他得到最早而又最集中的名家嘉評與推廣;在這里,他又招致來自左翼文化陣營的指責與批評……
一切都在香港四年發生。一個在抗戰期間開始學習木刻的年輕漂泊者,至此,終于脫穎而出。這是黃永玉的最初成功,并為他未來六十年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從這一角度說,汪曾祺這一知音的出現,對于黃永玉有著特殊的歷史意味。
漸行漸遠的友誼
五十年代初,當遠在北京的汪曾祺,為黃永玉在香港舉辦的個展寫來文章表示慶賀時,正處在走進新時代的興奮之中。他與沈從文一樣,也建議黃永玉從香港到北京來。他向黃永玉發出召喚:“希望永玉能帶著他的畫和才能,同到祖國來,更多的和更好的為這個時代,為人民服務。”
一年多之后,黃永玉真的離開香港來到北京,滿懷熱情地投入到新時代。自此,以后的歲月里,當年上海“三劍客”中的兩位——汪曾祺、黃永玉,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他們友誼的延續與加深,似乎有了空間與時間的可能。
然而,后來的變化卻非如此。數十年間,復雜而變化莫測的歷史演變,成了所有人際關系發展變化的大背景,無一人能超然于外。特別像汪曾祺、黃永玉這樣一些作家藝術家,在種種主動或被動、有意或無意的情形下,熱鬧與沉寂,耀眼與黯淡,此一時,彼一時,誰又能預料和把握?
自五十年代初開始,汪曾祺先后在文工團和《說說唱唱》雜志工作,他停止了小說寫作,轉向戲曲創作。他的文學修養與造詣,使戲曲創作界多了一位高手。而正是這一特殊才能,使他能夠進入到“樣板戲”的主創人員行列,甚至一度風光,享有國慶節登上天安門觀禮臺、名字列在《人民日報》名單上的殊榮……
黃永玉1953年來到北京后,進入中央美術學院在版畫系任教。他興奮不已,一次又一次扎進森林寫生采風,到榮寶齋向老藝人學習木版水印,以水印套色木刻《阿詩瑪》等作品為代表,其藝術創作進入新的境界。六十年代初,與美術界前輩相比他顯得那么年輕,卻有了與他們一樣的資格,成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教學工作室。1957年,他沒有像汪曾祺那樣遭遇沖擊,卻沒能逃過“文革”初期的批斗與1974年突如而至的“貓頭鷹黑畫”風波……
兩位老朋友的幾十年,就是這樣在相同的歷史背景下,以時而相似、時而不同的方式向前走著。但當年在上海兩個人無拘無束海闊天空的日子,已不可能重現。
另一位“劍客”黃裳,自五十年代后一直生活在上海。黃永玉時常在書信里向黃裳通報汪曾祺的消息。茲摘錄幾段如下:
曾祺常見面,編他的《說說唱唱》,很得喝彩。(1954年6月12日)
曾祺有點相忘于江湖的意思,另一方面,工作得實在好,地道的干部姿態,因為時間少,工作忙,也想寫東西,甚至寫過半篇關于讀齊老畫的文章,沒有想像力,沒有“曾祺”,他自己不滿意,我看了也不滿意,也就完了。我常去看他,純粹地掛念他去看他,談談,喝喝茶抽抽煙(我抽煙了),這種時間頗短的。(1954年6月26日)
趙頭牌(即在《沙家浜》劇中扮演阿慶嫂的趙燕俠)與曾祺已赴重慶體驗紅巖生活,退軟臥而睡硬席,身背行軍背包,大有只恨爺娘少生兩條腿之感。《沙家浜》我看過,傳說好成這個樣子,至今還覺得又驚又喜,因曾祺吾友也,至少妙處何在,望之彌高,候行家如吾兄看戲積勞成疾之人定奪,表示意見,才能相信。(1965年4月1日)
汪兄這十六七年我見得不多,但實在是想念他。真是“你想念他,他不想念你,也是枉然”。(約七十年代后期7月18日)
從這些書信片段,不難讀出隨著各自取向和形勢的變化,黃、汪的交往雖然繼續著,但關系已漸趨疏遠,并在“文革”期間增加了新的不解與困惑。
汪曾祺與黃永玉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1996年冬天。這是黃永玉自1989年春天旅居香港七年后的首次返京,幾位熱心人為歡迎他的歸來,在東三環長虹橋附近的德式餐廳“豪夫門啤酒”,先后舉辦了兩次聚會。其中有一次,由黃永玉開列名單,請來許多新老朋友,其中包括汪曾祺。
那一次,汪曾祺的臉色看上去顯得更黑,想是酒多傷肝的緣故。每次聚會,他最喜飲白酒,酒過三巡,神聊興致便愈加濃厚。那天他喝得不多,興致似也不太高。偶爾站起來與人寒暄幾句,大多時間則是安靜地坐在那里。那一天的主角自然是黃永玉,他忙著與所有人握手、擁抱。走到汪曾祺面前,兩人也只是寒暄幾句,那種場合,他們來不及敘舊,更無從深談。
不到一年,1997年5月,汪曾祺因病去世。三個月后,同年8月,黃永玉在北京通州的萬荷堂修建完工,他從香港重又回到北京定居。
“要是汪曾祺還活著該多好!可以把他接到萬荷堂多住幾天,他一定很開心!”黃永玉這樣感嘆。
“他在我心中的分量太重”
2008年歲末,在北京東郊的庭院萬荷堂,黃永玉先生從容地漫談汪曾祺:
我認識他時,他在致遠中學當老師,是李健吾介紹去的。表叔來信讓我去看他,就這樣認識了。每到周末,我進城就住到他的宿舍。與他住在一起的是個在《大美晚報》工作的人,總是上夜班,這樣我就可以睡他的床。那是一張鐵條床,鐵條已經彎了,人窩在那里。記得他在寫給表叔的信中說過,“永玉睡在床上就像一個嬰兒”。
在上海,他的口袋里有多少錢,我能估計得差不多,我口袋里有多少錢,他也能估計出來。他的小說,《邂逅集》里的作品沒有結集出版前,我每篇都看過,有的段落還背得出來。
他當時學著畫一點兒康定斯基的抽象畫,掛在墻上。我的畫只有他一個人能講。我刻了一幅木刻《海邊故事》,一個小孩爬在地上,腿在后面翹著。他就說,后面這條線應該怎樣怎樣翹上去再彎下來,我按照他的意見刻了五張。
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有一天,我打電話到他的單位找他,接電話的人問我誰?干什么?我說我是他的朋友黃永玉,請他今天晚上來我家里吃飯。半年后,他見到我,說你真大膽。原來那天他正在挨批判。
“反右”后,他被下放到張家口的農業研究所。在那里有好幾年,差不多半個月一個月他就來封信,需要什么就要我幫忙買好寄去。他在那里還畫畫,畫馬鈴薯,要我寄紙和顏料。他在那里還繼續寫小說。寫了一篇《羊舍一夕》,出書時,要我幫忙設計封面和配插圖。我刻了一組木刻,有一幅《王全喂馬》,刻得很認真,很好。一排茅屋,月光往下照,馬燈往上照,古元說我刻得像魔鬼一樣。
“文革”開始后他們劇團整他,造反派們到關押我的牛棚來調查他的情況,審問我和汪曾祺什么關系?我說我們是朋友。“還是朋友!”他們就用手里拿著的康樂球桿捅我的腰。
后來,他參加樣板戲的創作,上了天安門觀禮臺。孩子們想去看《沙家浜》,找他。孩子們本來興沖沖去的,總在外面說“我們汪伯伯是寫《沙家浜》的。”我覺得,當你熟悉的人這么渴求的時候,是可以關心一下這些孩子的。
“文革”結束后,他來找過我兩次。我對他很隔膜,兩個人談話也言不由衷。1996年我回到北京,有一個聚會,把老朋友都請來了。我也請了汪曾祺。他來了,我問他:“聽說你又在畫畫了?”他說:“我畫什么畫?”這是我們講的最后一句話。
和他太熟了,熟到連他死了我都沒有悲哀。他去世時我在佛羅倫薩。一天,黑妮回來告訴我:“爸爸,汪伯伯去世了。”我一聽,“嗬嗬”了兩聲,說:“汪曾祺居然也死了。”這有點像京劇《蕭何月下追韓信》中,蕭何聽說韓信走了,先“嗬嗬”笑兩聲,又有些吃驚,失落地說了一句:“他居然走了。”我真的沒有心理準備他走得這么早,總覺得還有機會見面。他走時還不到八十歲呀!要是他還活著,我的萬荷堂不會是今天的樣子,我的畫也不會是后來的樣子。
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太重,很難下筆。
那天晚上,黃永玉一邊抽著煙斗,一邊從容道來。語調中,有留戀,有傷感,有失落……
(選自《傳奇黃永玉》/李輝 著/人民日報出版社/2010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