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父親章乃器是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曾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日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通過)投下莊嚴的贊成票。生于1897年的父親,在經歷了長達半個世紀的滿清帝制、北洋軍閥和國民黨獨裁統治之后,對人民共和國的民主與法制建設充滿希望。他說:“憲法公布以后,資產階級吃了三顆定心丸,一、和平過渡到社會主義;二、保護資產階級的財產所有權;三、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逐步地實行利用、限制、改造。”父親的老朋友羅隆基是憲法專家也是人大代表,當時曾興奮地在人代會上發言說:中國人民就要有一部真正民主的憲法了,這是多大的一件喜事!這些年來,我們曾經用政府的政策做政法人員的工作方針。有些下級干部因對政策體會得不夠清楚,所以在貫徹政策時,就不免有了一些偏差。這是事實。幾十年來中央人民政府曾先后制定過一些主要法律,但在宣傳、解釋、執行上有缺點,犯過一些錯誤。個別的上層負責人,不但不倡導守法精神,反而以超越法律的特殊地位自居。總之,這些年來,沒有滿足人民的愿望,完全發揚法治精神。這種缺點,我們應該承認。國家越進步,法治精神就越應該提高。現在,國家馬上就有一個根本法了!依據這個根本法制定國家應有的法律,提高國家法治水平,這是最高國家權力機關的責任,也是我們在座代表的責任。我們必須在毛主席領導之下,把這個責任完全擔負起來!這兩人當時都沒有想到,僅僅三年之后,他們會因使用《憲法》第八十七條規定的言論自由,而被扣上“右派”帽子。隨著國家民主與法制的破壞,與他們一起受難的五十五萬“右派”公民及其家屬,也因而逐步喪失《憲法》所賦予的公民權利,淪為社會的賤民。
1957年我剛滿七歲,是不到法定年齡的“準公民”祖國的花朵和未來,當時正在邵力子夫人傅學文辦的“培新幼兒園”接受學前教育。“反右”初起,父親成為全國斗爭的重點,就有人不斷地找與他已經分居的母親談話,施加壓力,要她表明自己的態度。我那時不懂事,但從小就被告知“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他老人家要批判父親,父親一定有錯,因為毛主席是不會錯的。一天,母親從幼兒園接我去參加一個大會,事先教給我幾句話,要我上臺去說。原來這是民主建國會和全國工商聯聯合召開的一場批判會,但父親沒有到場。許多人上臺發言,憤怒聲討右派分子章乃器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罪行。輪到我上臺,把事先背好的話說了一遍,大意是:右派分子章乃器雖然是我的父親,但我還是要反對他,跟他劃清界限。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大庭廣眾面前講話,贏得了熱烈的掌聲,下臺前還有人跟我熱情握手。后來聽母親說,握手者是吳大琨教授——父親早年的助手,曾尊父親為恩師的人。母親也發了言,事后她凄然對我說:沒有辦法,別人是無關痛癢,我們可是痛癢相關。懵懵懂懂地當了一次政治工具,在日后的歲月里,“劃清界限”的噩夢,始終困擾著我的人生。
二
1963年我考上了清華附中,成為一名住校的初中學生。那時已開始填各種表格,其中有“家庭出身”一欄。我問父親該怎么填,他說,你的哥哥姐姐以前都是填“革命干部”,我們這些民主黨派成員,1949年后參加政府工作,都被承認是革命干部。但我怎么也無法把頭上扣著“右派”頂戴的父親與“革命干部”畫等號,雖然他從來不承認這頂帽子;學校里有不少趾高氣揚的“高干”、“革干”子女,我也不想與他們畫等號。于是接受母親的建議,在“家庭出身”欄里填了“職員”,母親曾經是父親創辦的中國征信所和港九地產公司的職員。入學后安排我當外語課代表,我不想當,自愿當了美術課代表。美術老師吳承露先生很喜歡我,有一次他安排作業,題目是“我的家”,于是我回家請父親坐在書房里當模特兒,為他畫了一幅速寫,當作業交了卷。父親的豐富藏書和文物,也被收入畫面。吳老師將我的作業作為示范,在本班展示,畫中的人物和陳設引起了同學的議論。那時已很強調階級斗爭,這樣的環境,顯然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于是我的“出身”從此打上問號。
學英語學到“Capitalist”(資本家)這個詞,于是有同學造了一個詞“Capitalist’son”(資本家之子)來取笑我。他們還不知道,我的出身比資本家還要糟得多。清華附中的老師,有不少是教授夫人,例如錢偉長夫人孔祥瑛、周培源夫人王蒂澄等。我的班主任是語文老師王女士,夫君是清華大學著名的一級教授,1957年與錢偉長、黃萬里等一同被劃成“右派”。王老師對我的作文能力也很欣賞,那時我經常不交作文,因為有些題目我沒法寫,例如“我的父親”、“我的家”之類。記得某個學期我只交了一篇作文,期末王老師仍給了我滿分。有一次母親去參加家長會,王老師在談話中知道了父親的名字,從此對我比較注意。我的“出身”也由此被透露出去,同學開始叫我“小右派”。我那時喜歡寫一些詩詞,還與一位同窗相互唱和,被好事者從課桌中翻出,偷偷交給班主任。于是王老師某日找我談話,要我將平日所讀過之書,開列一個單子,作為教學研究的參考之用。
我老老實實地將所讀的書寫成一個不短的書目,交給了老師。不久在王老師主持下,全班開了一個批判會,批判我和那位同窗的不健康思想,我當場頂撞了她,從此在本校列入“另冊”。而那位同窗因為轉向快,加上出身“革干”,得保平安無事。
我所尊敬的老師,因為丈夫當了“右派”,就整自己的學生來表現進步,令我無比困惑,從此開始厭學,以至于留了一級,離開了原來那個班。
三
1966年中共中央《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公布,北京大專院校學生躁動起來。清華大學有人給蔣南翔校長貼大字報。那時本校的一些高中干部子弟,已開始不公開地批判校領導的資產階級辦學路線,校領導惟恐隔壁大學之火殃及池魚,于是宣布“內外有別”,規定大字報必須貼在指定的一間大教室里。我知道自己“出身”不好,但那時有一條政策,叫做“一看成份,二不要‘唯成份論’,重在表現”。我對清華附中的整人之風歷來不滿,認為不符合中央的政策,于是與幾位同班同學一道,在本校的一樓門廳公開貼出第一張大字報,對校領導壓制輿論的做法提出異議,不料一下子捅了馬蜂窩。我們這幾位初中同學馬上成為眾矢之的,各種反擊的大字報貼滿全校,面對強大壓力,我們不得不起而應戰。我連續三天幾乎沒有睡覺,趕寫了不少辯駁的文章貼出。
由于毛澤東批準發表北京大學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形勢開始向相反的方向轉化,這時高年級同學也在另一條戰線上出擊,貼出署名“紅衛兵”的大字報批判校領導。終于有一天,附中黨支部的主要成員聚在一起捶胸頓足地大哭,說自己站錯了隊,學生們則站在門外大罵。
支部的門上也被貼上一副對聯:“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橫批“一群混蛋”。不久,共青團中央派出工作組進駐本校,開大會宣布校長萬邦儒“停職反省”,校領導班子被宣布為“修正主義黨支部”,老師們紛紛揭發校領導,并相互檢舉以圖自保。高年級的“紅衛兵”成立了校革命委員會,開始執掌大權。校長等被扣上“黑幫”帽子,開始從事掃廁所的賤役,淪為“低種姓”賤民的一員。我那時有些幸災樂禍,曾畫了一張漫畫貼出,背景是本校的六層教學大樓,將所有被揭發為執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校領導和老師,都畫了進去,里面也有素來欣賞我的美術老師吳承露。據說吳老師看了這幅畫,頗有幽默感地說:“畫得還挺像。”這是我至今追悔的一件虧心事。回家向父親說起學校的情況,他告誡我,形勢沒有你想像的那么簡單,不要卷到這種事情里面去。父親的政治經驗果然不錯,由于我“出身”不好,“紅衛兵”上臺首先就與我“劃清界限”。他們的“造反”有其政治背景,而我們這幾個初中同學貼了第一張大字報,似乎是搶了不該搶的風頭。于是耍起政治手腕,將我們分而治之,收編了其他人,對我則實行“邊緣化”,不準革命。
四
1966年8月18日,偉大領袖臨時換上綠軍裝,和他的親密戰友一起,神采奕奕地登上天安門城樓,檢閱紅衛兵小將的隊伍,向全世界昭告“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當女紅衛兵宋彬彬幸福地為領袖戴上革命的紅袖章時,老人家親切地問她叫什么名字。當他得知是“彬彬有禮”的“彬”時,似不經意地說了一句:“要武嘛。”于是宋彬彬從此改名“宋要武”,引為無上光榮。那天我自然是沒有跟著去山呼“萬歲”的資格。據父親分析,毛主席肯定要有出人意料的大動作。但這“動作”之快,是他沒有料想到的。老人家親自寫信給清華附中紅衛兵:“你們在六月二十四日和七月四日的兩張大字報,說明對剝削壓迫工人、農民、革命知識分子和革命黨派的地主階級、資產階級、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和他們的走狗,表示憤怒和申討,說明對反動派造反有理,我向你們表示熱烈的支持。”于是,本校紅衛兵一舉成為全城紅衛兵的“老大”,清華附中作為紅衛兵運動的發祥地,改名“紅衛兵戰校”。其后數日,全城處于“破四舊”的狂熱之中。記得我的一位同學史青(清華大學圖書館館長史國衡之子),曾邀我到其家幫助藏匿處理“四舊”。8月23日清華園內抄家和暴力事件已不時發生,本班紅衛兵到老師家中“破四舊”,回來還得意洋洋地說:有只很大的古董花瓶被他們打碎,王老師十分心疼云云。
我晚上偷偷跑到大學校園一個僻靜的電話亭,與父親通電話,得知家里也有紅衛兵來貼大字報,但他說自己能夠應付,并囑咐我暫時不要回家。8月24日晚上,清華大學校園里一片瘋狂。前清大學士那桐題額的標志性建筑“清華園”門坊已被推倒,校領導劉冰、艾知生、何東昌及“大右派”錢偉長、黃萬里等“牛鬼蛇神”,被用皮帶抽打著,在現場汗流滿面地搬運碎磚亂石。本校一對姐妹花的母親,是一位蒙古王爺之后,人稱“善格爾公主”,在清華園一帶擁有不少房產,也被披頭散發地拖來批斗。有位中學女紅衛兵,一路用皮帶抽打一名“反動大學生”(據說其父是上海的基督教牧師),當有人提出要“文斗不要武斗”時,她竟口出狂言:“是毛主席叫我打的!”當晚回到宿舍,里面空無一人,新置的蚊帳已被撕碎,床上鋪著一張墨跡未干的大字報,將賤名打上紅叉,責令:“反動分子狗崽子,滾蛋!快滾蛋!”既然不受歡迎,于是收拾行李,遵命“滾蛋”。不料本校四門緊閉,未經“革委會”許可禁止出入,已成“關門打狗”之勢。若不設法逃走,則皮肉之苦難于幸免。我在運動初起受圍攻時,曾勘測全校地形以防不測,發現校園圍欄有一處不密,欄下有空間與校外小河相通。情急之下,于夜幕中鉆出圍欄,連淌兩條小河,走上校園西側的馬路,剛好有一趟末班車經過,迅速登車遠去。
此時天降小雨,坐在車上,仔細品味著“惶惶然若喪家之犬”的滋味,不知進城之后,有什么樣的命運在等待著我。我不敢去燈草胡同章宅,便去了汪芝麻胡同母親的住處,剛下公共汽車,便見一群紅衛兵蜂擁而上,查問乘客“是什么出身”。走在黑夜的凄風苦雨之中,暗自慶幸“又逃過一劫”。回到家中,母親告知本胡同的鄰居張潔鳳、傅毅茹、周康玉等幾位小有資財的寡婦均已在抄家時被打死。我將從宿舍帶回的大字報和破蚊帳給母親看,她很是不解,以為同學間何至于有如此仇恨,要我明天回學校,好好向大家解釋一下。看來她對于嚴酷的“革命形勢”還很木然。
五
當晚心中記掛著父親的安危,一夜沒有睡好。次日一早,決定按照母親的意思,回學校看看。同時叮囑母親,探聽一下父親的情況。
回到校園碰見的第一個人,是本班的輔導員,一位高年級的工農子弟。此人一向很革命,將我視為另類。一照面就板起臉宣布:“從現在起,不許你隨便走動!”快走到宿舍樓時,遇見一位本班同學,是革干子弟,曾與我一道給校領導貼過大字報,算是有過“戰斗友情”的。他搖晃著一條皮帶,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拿上這個,回去教訓教訓你爸。”我沒有回宿舍,徑直穿過操場,向教學樓走去。走到樓前時,見兩位女紅衛兵正在用皮帶狠狠抽打門房周大爺。據說他曾是圓明園一帶的地主,因家道敗落,解放前就把地賣光了,后來便在學校當門房糊口。周大爺平日與世無爭,好寫幾筆“精氣神”之類的毛筆字,每逢冬至起九,便畫上一幅“九九消寒圖”掛在門房里,每日涂黑一個梅花瓣度日。
他最大的樂趣無非是燉上一鍋紅燒肉,喝兩口小酒。此時本班同學已經在樓上望見我,招呼著要我上樓,但聲調中暗藏玄機。我見周大爺被打的慘狀,知道上去不會有好果子吃,便沒有進教學樓。昨晚尚可鉆欄而逸,此刻卻是大白天,故伎不可重施。于是鼓起勇氣,大搖大擺地走向校園西側的旁門。此處有一位高年級的紅衛兵站崗,他遲疑了一下,將頭偏過,任憑我大步流星地揚長而去。闖關成功,心情不亞于伍子胥過文昭關。回家見到母親,她已去過燈草胡同,父親那里宅門大開,外面鄰居正在議論,說是“帶走了,帶走了”。由是判斷,父親已遭厄運,生死未卜。
六
慘劇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每天發生,狂熱的背后,是中國“明哲保身”的旁觀者們特有的冷漠。瘋狂持續了數日之后,清華附中紅衛兵發表《對目前形勢的十點估計》,表明要遵從偉大領袖的號召,不再采用武斗辦法對付階級敵人。由于本校紅衛兵的聲望和影響力,革命的高燒開始減退,于是我又回了一趟學校。
在校園里,見到一位被指為“作風不正”的高年級女生,被剃成了“陰陽頭”。走進教室,只見兩位“出身不好”的女同學王淑瑛、孫淑綺也被“剃度”,坐在角落的“另席”上,其他同學訕笑著跟我打招呼。問那位要我用皮帶抽父親的男同學,如當時我留在學校,是否也會遭到同等待遇?他笑著回答:“不會的,我們只想好好和你談談。”此后得知,本校萬邦儒、韓家鰲兩位校長,在8月24日晚遭到毒打。8月26日晚,物理教師劉澍華在斗爭會上被毒打后,從鍋爐房的高煙囪向內跳下,他的兩條腿骨插入體腔,尸體縮短了許多。同時高年級的“反動學生”如鄭光召(鄭義)、鄭國行、徐經熊等,皆在被打之列。鄭光召身強力壯,是本校高年級學習、體育“尖子學生”,只因貼大字報保過校領導,被剝去上衣,光著膀子用皮帶狠抽。他不服罪名,將一枚毛主席像章穿過皮肉,別在胸前,結果被打得腎臟出血。據老同學史鐵生回憶,上述兩位本班的女同學,也在被打之列。十五六歲的中學少年,正處于躁動的青春期,充滿反叛的激情,追求破壞的快感。
這場“史無前例”的所謂“革命”,正好為人性之惡提供了表演和宣泄的大舞臺。侮辱人、打人和打死人,在當時充滿著隨意性和隨機性。以我的“出身”和個性,言語之間發生沖撞,后果是無法逆料的。“文革”后校友們聚會,同學們多為以往的傷害相互致歉(包括那位叫我用皮帶抽父親的同學),了卻恩怨,重續友情。但孫淑綺同學從不露面,可見當年感情傷害之深。數年前某位成為名作家的紅衛兵領袖,聲稱清華附中無人被打,厚顏令人絕倒!
七
從學校二次脫身后的幾天里,我每日在街上毫無目的地亂走,大街上不時有滿載抄家物資的卡車呼嘯駛過。曾幾次沖動想去找父親,但一見到周圍隨處可見的暴力,便只有止步。直到半個月之后,才打聽到父親的下落,他被紅衛兵押去參加吉祥戲院的“打人集會”,是從那里出來的唯一生還者(關于父親在這場劫難中的經歷,我將另文記述)。我見到不少老年“黑五類”,被剃了“陰陽頭”,被紅衛兵押送著“遣返”回鄉。在西單的大街上,見到兩名女紅衛兵,用繩索套在一名五十多歲的婦女頸上,用皮帶抽打著,像狗一樣牽著走,那婦女身著的白短衫上,好幾處用墨筆寫著“反革命”,我不知這名婦女能否活下來。但有人親見,另一名被誣以“反革命”罪名的年輕女子,抱縛在柱子上用銅頭皮帶抽打脊背,此女一聲不吭,拒絕誣服,直到貼身襯衫抽爛;于是有人提議抽“前面”,遂被翻身反綁柱前,狠抽胸部,沒打幾下,女子慘叫一聲,立時斷氣。我認識的一位老人家的女兒,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本人又長得漂亮,同班的女紅衛兵便專門用皮帶抽她的臉,這些都屬于性變態的虐行。據官方統計,從8月下旬到9月5日止,北京市共打死1762人,我一直懷疑這個數字的準確性,因為在廣泛的暴力下還有大量自殺者,名人老舍先生即其中之一,上面說到的小人物周康玉也是,他們都可能被排除在打死的名單之外。一位朋友訪問德國后對我說:與經歷過納粹時代的老一輩談起中國“文革”,他們特別能理解。紅衛兵成為“文革”的第一批社會打手,就類似納粹德國的“沖鋒隊”。小將們是“無知者無畏”,但充其量只是幫兇角色。北京和全國各地發生的普遍暴力,不是什么自發的“群眾革命行動”,各街道派出所都向紅衛兵提供了本轄區的抄家對象名單。
母親所住胡同里,那位和善慈祥的傅毅茹老太太,家住獨門四合院,熱心鄰里公益,曾被推選為街道主任。她年輕時應當是個美人,平日白發修齊,衣著整潔,保持著老年婦女的風度。
老太太已故夫君是位舊時的小官僚,于是列入抄家名單,從褥墊下搜出短刀一把(我懷疑是有人栽贓),頓時罪在不赦,慘死于紅衛兵的皮帶之下。另一位周康玉女士也是獨居小院,據說是天津名門周家的后裔,平日十分低調,但既屬于“大資本家”眷屬,自然在劫難逃,打成半死以后,掙扎著上了吊。母親屬于海外歸來人員,又曾留學東洋,加上與父親的關系,何以當時能幸免于難呢?一是她的鄰里關系不錯,二是管片民警對紅衛兵說,此人自解放以來,從無海外聯系,這性命交關的一言,對母親的命運重于九鼎。不過到了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時期,她還是沒逃過被單位關押審查的命運。
這條胡同是東城區財政局所在,該局臨時成為抄家物資倉庫之一。
某日母親得到街道通知,每戶發給小票一張,持票可購抄家物品一件。這屬于“革命群眾”待遇,她不敢不去。
稍后帶回一件三層的精巧食盒,說是周康玉家的,作價五毛。這件物品一直使人有殺人同謀的負罪感,只好當作那個荒唐年代的一件“文物”,保存至今。母親的兩位老同學黃瑞華和周國德,一住京師,一居滬上,都是被抄戶。后來兩人多次到“抄家物資清理辦公室”查詢,永遠被告知“還沒查到”,窮愁潦倒中苦等到去世,也沒領回一錢一物。
八
本校軍代表曾找我談話:“聽說你也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受害者?”我回答:“不是。”我從內心認為,從廣義的角度,大家全是受害者,包括這個做我“思想政治工作”的軍代表在內。所謂“反動路線”,根本與“資產階級”無關。自從讀了遇羅克的《出身論》,我就開始向人本主義回歸,否定給活人貼標簽的哲學。我時常和一些朋友同學討論歷史、哲學和文學藝術,并換閱被禁的書籍,也“惡毒攻擊”了“無產階級司令部”。
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時,本校體育老師趙曉東(我同班同學的父親)跳樓自殺,頭觸在階角上摔得粉碎,遺體慘不忍睹。不久我被揭發出有反動言論,于1968年12月被關進了“群眾專政”的“牛棚”。
“牛棚”坐落在本校西側,系由自行車存車棚改造而成,頂部覆蓋一層瓦楞鐵皮。所謂“改造”,只是用紅磚砌上墻壁,再分隔成單間加上鐵門而已,腳下仍是泥土地面。棚內有兩張木板床鋪和一個課桌,沒有窗戶也沒有電燈爐火,黑暗陰冷無比。看守的“革命群眾”開門的時候,借著室外的光線,可以發現鐵皮棚頂掛著白霜和冰凌。我從被關的當晚開始受審,被要求交代“惡攻”罪行。連續審了三夜,也被毒打了三個整夜,打手大多是本校高年級出身好的“革命學生”。三四個人圍著我,前后左右同時拳打腳踢,口鼻很快流血,頭發被揪得一把一把往下掉。過去看漫畫有被打得兩眼直冒“金星”的畫面,小說中也有這類描寫,總覺得不可理解,這次卻親身體驗到了:拳頭耳光交加之時,確有金光從視野閃過。由是可知,耳光的“光”字概源于此。清晨回到“牛棚”時,腰已被踢得直不起來了,頭皮上滿是揪出的血泡。我曾兩次從“紅色恐怖”中僥幸脫身,但這次不行,白天鐵門鎖閉,夜晚小院內探照燈恍如白晝。時值隆冬,室內溫度幾乎與室外無異,幾天下來,兩腳凍得腫起,連鞋都穿不上了,遑論逃跑。管理“牛棚”的是“工宣隊”,連打三天收效不大。“軍宣隊”的軍代表來看我,他定了調子說:“你老子反動你也反動,是‘現行反革命’。革命群眾‘動’了你幾下,是出于革命義憤,不好好交代問題別想出去。”我知道這次在劫難逃,無理可講,把心一橫,要來紙筆,自己怎么想的就怎么寫,把對“文化大革命”的看法都寫了出來,索性當他一回“反革命”。過去校領導整我,我給校領導也貼過大字報,如今輪回到同一地獄。校長萬邦儒和被迫揭發我的同學都關在這里,同我關在一個“棚間”的難友是副校長韓家鰲。韓校長是個溫文爾雅的人,頗有知識分子風度,此刻卻破衣爛衫,蓬頭垢面,耳廓長著半圈凍瘡,每天外出與萬校長等“專政對象”一起“勞動改造”。
他對我很照顧,我被打得一連幾天起不了床,天天給我打飯、打熱水。我為自己過去的冒犯向他致歉,韓校長則向我透露了以往校領導整人的內情,并表示自己也認為這種做法是不對的。“牛棚”的飲食以窩頭為主,平時只許吃最便宜的素菜,我們有時只好搞“精神會餐”,各自詳盡描述自己吃過的好東西。1969年1月,毛澤東發表“對反革命分子和犯錯誤的人,必須注意政策,打擊面要小,教育面要寬”的“最新最高指示”后,“牛棚”中人的待遇有所改善,開始實行“人道主義”,室內安了一個煤爐。我倆最愜意的享受,就是烤窩頭抹臭豆腐,室內空氣就顧不了許多了。這也有一個好處,就是看守的人不愛開門進來了。不久又進一步“人道”,遷入有暖氣的宿舍樓,只好與這種享受徹底告別。我的凍腳隨著恢復供暖迅速恢復,不久被責令與韓家鰲一起參加“勞動改造”,去掃廁所并為鍋爐房運炭渣。燒鍋爐的師傅對我們很和氣也很照顧,最重的活他總是親自干,我倆只要搭把手就行。看來身為“領導階級”的工人階級,未必革命得“鐵板一塊”。“專政對象”中還有幾位有“歷史問題”的老師,我們每天在押送之下,列隊到食堂打飯。我們打飯總是被安排在最后,好菜基本上賣完了,有時能買到一份有肉末的菜。春節食堂供應餃子,韓校長和我想買,押送的人沒有異議,不料被一位中年“工宣隊”師傅一聲斷喝制止了。他聲稱:“舊社會勞動人民過年都吃不上餃子,你們這些牛鬼蛇神還想吃,沒門兒!”于是只好各買一份白菜捧回,心中琢磨著若是哪位女工在場,這頓餃子還是能吃上的。搬入宿舍樓后,實行早晚“請罪”制度。“牛鬼蛇神”們橫列一排,在偉大領袖像前低頭肅立幾分鐘,類似追悼會的默哀。早“請罪”畢開始勞動,晚“請罪”畢開會“斗私批修”,說的都是言不由衷的套話。終于有一天開大會宣布“落實政策”,韓校長和兩位同學被宣布“解放”,對我的處理是“反革命帽子拿在群眾手中,以觀后效”。
九
從1966年到1969年的三年中,中國政壇的巨變影響著每一個家庭。
報紙不時發表“最新最高指示”,每次都有徹夜敲鑼打鼓的游行來慶祝,預示著又有一批新的遭殃者產生,人們開始厭倦這種“不斷革命”的生活。那些曾經風頭十足的紅衛兵領袖,他們引以為榮的父母也成了運動的對象,有的被打倒,有的自殺,有的“靠邊站”。“血統”的優勢一旦被剝奪,人也變得氣勢全無。政治輪回如此迅速,使“老紅衛兵”(簡稱“老兵”)充滿了怨憤,于是組成“聯動”炮打“中央文革”。他們的反抗很快遭到鎮壓,我曾親見清華大學“井岡山”攻打本校宿舍樓,抓走紅衛兵領袖卜大華的場面。我發現周圍的人態度開始發生變化,我幾乎不再被視為“另類”,因為被打倒的人太多了,父親不過是被早打倒了十年而已。
臺上干部的子女,繼續耀武揚威;而倒臺干部的子女,仍保留著攀比父母級別的習慣思維定式。因父親過去曾是四級“高干”,于是我也曾莫名其妙地被某些“老兵”引為同類,但絲毫不感到有與榮焉,反而覺得哭笑不得。有些“老兵”也主動與我攀談,發泄對這場運動的不滿,懷念起當初一起給校領導貼大字報的日子,甚至稱贊我對本校“揭蓋子”所拔的頭籌。但我對此已無興趣,內心不斷反省自己以往的荒唐,同時從根本上否定這場運動。記得某日與一位“老兵”在“水木清華”后面的小山上閑聊,碰巧有一位戴著大口罩的女大學生低頭走過,“老兵”悄悄問我:“你知道她是誰?”我答不知,于是他告訴我:“她就是劉濤。”劉濤乃劉少奇之女,運動初起時與賀龍之子賀鵬飛同為清華大學革委會負責人,此時父親已被打倒,她的利用價值也因此耗盡,在校形單影只,人人視同陌路。所有這一切,都是以一場“大革命”的名義進行的。
我不斷懺悔曾經對師長的傷害,我不再記恨任何無知者的傷害。人們可以相互原諒以往,但歷史從未寬恕過任何罪惡。
(選自《烙印》/林賢治 主編/花城出版社/2010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