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的詩中寫到:“我繼續寫著,繼續著/誤會的母語”。在你看來,母語是怎樣被誤會的呢?她本該是怎樣的?
袁虹:我一直尋求先鋒與傳統的銜接,作為一個詩者,語言是最便捷的路徑。所謂銜接,首先是深感語言的斷層,當代詩人對中國語言的破壞幾乎達到了體無完膚的狀態。就我個人理解,最傳統的語體回歸或許是當代最先鋒的狀態。誰都難以回避傳統精神的喪失,只有以此為根基和歸宿,當代先鋒狀態就擁有了源頭。當代詩人總是在此誤會了母語,對母語的回歸不在于語境是否古意,更為重要的是在精神源頭我們是否安寧。
2、“我沒埋在你身旁/我埋進了這瞬間的情歌。而不能被你認出”(《留國書》)。這是否暗示著詩人與母語之間的悲劇命運,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誤會是否是雙重的,詩人和母語彼此在誤解對方?
袁虹:這絕非詩人與母語之間的悲劇,但不能否認是中國當代詩歌的悲劇。相反,對于中國當代詩人而言,這卻是難得的機遇與發現,也給了我們沿著向傳統精神觸摸路徑中,用漢語將現代與遠古快樂地穿針引線的機會。而誤會的雙重性,更來自于漢語本質的穩定性與詩人體驗的差異性,這為中國當代詩人找到當下詩歌精神源頭提供了多重路徑,為此我一直認為最傳統語體回歸存在多重表現的精神特質,這或許是其先鋒性和現代性最為重要的表現。因此,母語并未誤解我們,而是我們忽視了母語。
3、你的詩歌中的古意似乎總是在死亡、末世這方面凸顯,你是如何來看待這個問題的?
袁虹: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我感到穿越時空與遠古對話的樂趣要遠大于對當今所謂時尚的關注。古人的偉大在于他們先于我們數千年道出生命本真,過于繁復的當代卻讓人膚淺繁雜。在我看來,古意是精神對時空的穿越,語體僅僅是時空穿越過程中的自然流露。為此,我們懼怕那些缺乏源頭精神特質的所謂古意,忸怩作態的古意令人反胃。死亡與末世并非古意的全部,在詩歌中不斷出現死亡與末世,無非是對我們生命哲學中“向死而生”的尊重。
4、“光陰有著令他失血的美感/在逝去的水里面蕩漾”(《一段敘述:一個古代背景下的人和事物》)。我覺得,你的詩歌里也有一種失血的美感,是否也是你對詩歌的態度?比如“埋骨”“溺河的身首”“棺柩”“埋首”“鬼魂”之類的詞語,昭示死亡的同時也昭示了對死亡的距離感,是否也是你對死亡的態度?
袁虹:“讓人神經衰弱的美”是中國古典美學的重要構成,是死與生之間的徘徊和百折不撓,“失血的美感”既不抵向死也不抵向生,其背后的柔韌之力卻與漢語的天性吻合。意象和詞語的應用是詩人的喜好,并不完全體現詩人的態度,以此丈量一個詩人與某種生命狀態的遠近,無疑會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很多時候,詞語就像不可預料的風景與詩人不期而遇,與任何既定目的無關,只在那個瞬間魔術一樣落入手中。
5、你有一組詩《留國書》,你的另外一首詩中也提到了“留國”:“然后靜坐,準備離開我最親愛的留國”。這個詞似乎是你所鐘愛的,在你這里有什么深意呢?
袁虹:詩人構建自己的語言王國,端坐于王座成為自己的王,自己的英雄。在所謂的“留國”,詩人與安寧棲息,而那僅僅是一個階段甚至是片刻。“留國”不代表一個具體的時代,只與詩人對自身精神構建相關,優秀詩人總在不斷構建“留國”,然后決然離開。“留”與“去”對應,“去”又是“留”的開始,那是另一個家園。詩人一生就是“留”與“去”的一生,這并非鐘愛,而是身不由己。
6、“流年匆忙/是什么自你身上/翻過舊夢的院墻/絲竹繞耳,比牡丹更明麗的人物被那一年的雪/挾回命中描述”(《臨窗的時候》)。詩人即是追憶者,是宿命般地為消逝歌唱的人。在你身上,也有這種宿命感吧。寫詩對你來說是邂逅怎樣的命運呢?
袁虹:坐在重慶南濱路的江邊,江面船只來來往往,是船只邂逅安坐者,還是安坐者邂逅這世間的船只?詩歌在挽救詩人,而非詩人在尋找詩歌,這一切都自然而然。為此,真正的詩人往往都有深重的宿命色彩。宿命才最終永恒,正如那些消逝的事物一般,永遠不曾固定在某一個時空,看似過去也在將來。宿命也不是等待降臨,而是不斷發現永恒,哪怕為逝者而歌。所以,那些古人古事都能與我們相近,絕不會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