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教授的目光從眼鏡后射出,經過鏡片聚焦落在我們臉上,滿載神秘和嚴厲。我好緊張,對他最后一句話“什么是交叉學科?交叉學科對新世紀人類社會有何種巨大影響?”充滿畏懼。這是給研究生開的人文學研究方法的必修課,查理教授十足的學院派風格在俄亥俄大學是聞名的。上他的課必須一絲不掛,對不起,是一絲不茍。被其斬于馬下的同學何止一兩個,其中包括約旦國王侯賽因的侄孫子。查理教授說,國王來了也沒用,不及格還是不及格。注冊這門課時我就聽到恐怖警告:你死期將至。電視不能看女色不能近,等著扒層皮讓查理教授作燈罩吧。
早聽說過歐洲的人皮燈罩傳說。查理教授祖籍蘇格蘭,想必更了如指掌。我本能地摸摸背后的傷疤,那是小時候患蜂窩組織炎做手術的痕跡。本來很小,隨年齡一起長,最后定格在尺把長。但愿這能作為殘次品的有力證據而免遭燈罩之難。不過還是爭取蒙混過關,幻影飛機似地超低空飛行就夠了。我在俄亥俄大學國際事務系讀碩士快一年,查理教授這門課早該選,拖了又拖,總怕英語不行被他亂箭射中。現在沒法拖了,再不選就不讓注冊任何課,這是規定。規定就是手槍匕首架在脖子上,銀行搶得飛機劫得,不怕你不服。我倉惶舉著查理教授開的長長書單,像傳圣旨的太監走進圖書館,準備將自己變成被騸的公貓,籌劃這篇關于交叉學科如何拯救人類的偉大論文。
在銀幕般的玻璃窗下,我將參考書攤在面前。這些書仿佛是巨大的蛋糕,讓我不知從何下口。我無奈地發呆,窗外一棵碧深綠透的巨大橡樹在黃昏中搖曳,仿佛與我交談。能幫我嗎?樹說。我撇了它一眼,沒當真。樹怎么會說話,你肯定急傻了。能幫我嗎?可聲音又起。我這才發現不是樹說,是個女人。女人?不行不行。說好我是太監或被騸的公貓,起碼這學期是。女人不行,絕對不行。不過,真的是女人?我回頭望去,一個洋妞兒,白種洋妞兒站在身后,目光帶著企盼。你能幫幫我嗎?幫你,什么事?現在我看清了,她與我年紀相仿,金發碧眼,漂亮,豐滿。最后這條最具魔力,讓我咚地一下把查理教授和他的燈罩忘得一干二凈。
“你是中國人?”她突然說起中文,四聲不準但很流暢,嚇我一跳。
“是,有什么關系嗎?”
“有關系。我的自行車壞了,中國男人都會修自行車。”
“女人也會,在中國人人都會。”
“不行,女人會也不能修。這是臭男人的活。”
什么,連臭男人你都懂。我的驚訝蓋過臭男人幾個字本身,心中的陌生感頓時灑落一地。原來與老外的距離主要來自語言,語言像衣服,脫了大家都差不多。我瞟了她一眼,不知說什么好。來美之前就正式考慮過泡洋妞兒的問題,不泡洋妞兒算什么到美國。那時覺得英語不好交流有困難,何況這又是個細活兒,所以決定把該計劃延后兩年實行。現在倒好,看來能提前完成任務。我毫不猶豫一口答應幫她修車。沒問題,你算找對人了,我八歲開始修車。八歲!她瞪圓了眼睛。其實我就隨口一說,這還不得吹著點兒,泡妞兒跟泡茶泡米一個道理,都是把小的弄大,茶泡不起來能喝嗎?米泡不起來能包粽子嗎?對,八歲。你車停在哪兒,怎么壞了?就在外面一點點路,它就是不走,嘎嘎嘎地響。她說嘎嘎嘎時很好笑,發音太認真太標準,像鴨子叫。嘎嘎嘎,我邊重復邊揮了揮雙臂。
我們出來找她的車。圖書館建在山坡上,由此可以俯瞰整個校園。坐落在雅典小鎮的俄亥俄大學真不愧是全美十大最美校園之一,翡翠般的霍金河在這兒多情地打了個彎兒,像只呵護的手,托起這座百年學府。白墻紅瓦樹木成蔭,精雕細啄的布局傾訴著開拓者浪漫的理想主義情懷。我不禁對身旁的她感慨一聲,真美!這叫一箭雙雕,如果她認為我心懷不軌,不高興,我就說是言景,否則就是說她。什么叫曖昧,曖昧就是迂回進攻。沒想到她的表情輕松坦蕩,是啊,我來這兒讀書一半為這個環境。真的嗎?真的。書本可以學知識,可好心腸來自環境,水啊云啊。心腸不好再聰明也沒用,對人類沒什么好處。她這番議論讓我目瞪口呆。我轉身盯著她,你在哪兒學的中文?北師大。在那兒也學過莊子嗎?裝子,裝,箱子?
車一下就修好了。其實沒大毛病,只是掉鏈子。依我原先戰略,把文章做大。哎呀,軸承可能斷了,這下麻煩,先湊合裝上,壞了再找我。然后弄得滿身滿臉油泥,讓她看不下去,非請我到她家洗手洗臉。到了家就有戲,單身女人的家是人間的伊甸園,她的眼神和渾身上下都告訴我她是單身。可我沒這么做,一想到她剛才的議論就壞不下去,心里發沉。
“我說,你叫什么名字?”
“柯麗絲。姓柯的柯,美麗的麗,絲綢之路的絲。”
“呵,還一套一套的。好,修好了。”
“這么快?”
“保證沒問題。”
“哎呀,你真是八歲就會修車。謝謝。”
說著她騎上車,興奮得像個孩子。恰好是下坡,她背書包的背影一閃即逝。正值夕陽,遠處那片深紅讓我有墜落的錯覺。泡妞兒最忌兩種人,好人和特純的人,像揮刀自宮,死活下不去手。算了,我還是,壞了壞了,燈罩!哎喲喂。
幾天鏖戰下來,我終于獲得一條顛撲不滅的真理:要么把查理教授扔進霍金河,要么把我扔進去,反正我倆無法共存于世。這么多書,別說讀,變成磚蓋房子也蓋不完。我神經快崩潰了,把書一收,沖到圖書館前邊的大草坪上。那里有很多男生女生,幾乎赤身裸體地曬日光浴,乍看以為肉食公司的卡車翻了,滿車豬肉撒了一地。嗯,原來白種女人也有乳房小的,就兩個點。我也往草地上一躺,暮春的陽光撲向我的臉,我閉上眼,天地頓時變成一片涌動的紅色。
當我睜開眼,不禁大吃一驚。柯麗絲穿著比基尼泳裝也在曬日光浴,就在我身邊。我睜眼時她正好也睜眼,四目相視,她驚訝地瞪大眼睛迅速將兩臂護在胸前。八歲,你怎么不脫衣服躺在這兒?語氣明顯帶著責備。八歲,瞧給我起的這名子。我這才發現自己是唯一合衣躺在草地上的人,臉呼地紅起來,像偷看女人洗澡被抓住一樣。真不講理,明明你們光著我穿著,流氓也是你們流氓,我倒有罪了,看來人多就是規矩。我不知該脫還是該走,脫吧,多少有些不自信,咱可沒洋人那個體魄,渾身毛,何況咱還是殘次品。走,守著這么個比基尼女郎,又認識,叫我如何一走了之。脫就脫,豁出去了。我把上身脫個干凈,用衣服墊著躺下。脫衣時不慎打翻了書包,里面的書嘩地流在草坪上。
“八歲,你在修查理教授的課?”柯麗絲問。
“你怎么知道?他早晚把我做成燈罩。”
“一看這些書就知道,我修過。”
“這些書你都讀過?”
“用不著都讀,挑兩本主要的就行。”
“哪幾本主要?快幫我看看,趁我還活著。”
她護胸的雙臂仍不放下,邊看邊努嘴。這本,那本,我挪一本她看一本,就不肯伸手。嘿,你說多氣人,讓我脫,她自己倒擋起來,這不雙重標準嗎。美國人就愛玩兒雙重標準,國際問題如此,男女問題看來也如此。不過割地賠款也好,喪權辱國也好,先忍著,等她幫咱挑出書來再說。可惜修自行車不能光著,要么下次給她修車咱也讓她脫了等。正想著,柯麗絲已幫我選出兩本書。這兩本就行,她語氣十分確定。這兩本?對,你學過黑格爾的辯證法嗎?她的問題又讓我大吃一驚,絲毫不亞于上次那句“臭男人”。當然學過,我大學的專業就是西方哲學。可是,你怎么也懂黑格爾?我疑惑地問。還不是為修查理教授這門課才補的。他是黑格爾專家,也是馬克思專家,你用這個方法分析就行。什么,真的嗎?
人們常用跌破眼鏡表示吃驚,不知典自何處。不戴眼鏡的人吃驚怎么辦,難道跌破眼球嗎?不管他,反正這次我是大大跌破了眼鏡,在美國大學里運用馬克思的辯證唯物論,愣在查理教授的課堂上混個優加滿分。這是我到俄亥俄大學以來取得的最佳戰績。嚴峻的燈罩問題沒想到竟如此輕松解決了。班里同學有補考的,重修的,還有個別不及格的,凄凄慘慘戚戚,李清照般哭倒一大片。有個阿根廷的同學借去我的論文,非要看差別在哪兒?看了半天說沒看懂,黑格爾是誰,世間一切事物憑什么都是相互聯系的,“我跟前妻離婚后再也沒聯系啊?”他這么一說我倒也糊涂了,對啊,我跟柯麗絲也再沒聯系呀。
我很想再見到柯麗絲,告訴她我傲人的成績。不光為感謝人家拔刀相助,她雙臂護胸的樣子更讓我坐臥不安。護什么護,那么大奶子兩只胳膊能擋住嗎,早讓我看個正著。膚如凝脂這詞已讓歌星影星們用濫了,可想起她白花花的胸膛還是會連到這句成語。我突然開始了徘徊。雖然燈罩的恐怖散盡,可生存壓力學習壓力,還有找工作的壓力,樣樣都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可我居然徘徊了,玩起閑情逸致的小資情調。我突然有想寫詩的沖動,這種感覺很可怕,人像得了神經病。李白一輩子想當官,就因為寫詩當不上。徐志摩更甭提了。還有顧城和食指,食指我見過,聽他朗誦過詩,當時就覺得他神神叨叨。現在輪到我,也開始神神叨叨了。進圖書館非要坐那個有橡樹的位置,出圖書館一定要走那條最遠的路,因為那里存放了很多自行車。草地是越來越沒指望了,天已大熱,肉食公司的卡車一到天熱或天冷就不翻車了,別說兩個點,雙臂護胸的也看不見。媽的,我這是怎么了。
我在校園里東闖西撞,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看上去既像丟東西又像要偷什么。相反的兩端只要感覺或看著毫無區別就算走向極致;太甜或太咸,特香和特臭,痛苦了呻吟舒服了也呻吟,兩極歸一分不出來就是到頂了。幾次看見柯麗絲騎車的背影一閃即逝,沒等我喊出聲就過去了。那天我開車路過圖書館后面的一條窄路,窄得像法國的鄉鎮小徑,只能走一輛車。我停在紅綠燈前,突然看到柯麗絲騎車經過我身旁,趕忙搖下車窗大喊,柯麗絲,柯麗絲,總算見到你,查理教授的課我得了優加滿分,多虧了你。周圍行人都回頭看我,他們肯定不是因為不懂中文,而是不明白為什么這個人有話不能一句句說,非要井噴似地一塊兒冒出來。柯麗絲滿臉驚訝地走向我,八歲,八歲,是你嗎?還以為你不辭而別回國了,你要走了我的車再壞了怎么辦?我激動得心怦怦跳,忙說,我哪兒也不去,守著你的車還不行?往下還想說什么,可突然卡殼兒。她低頭彎腰看著我,白花花的胸脯晃得我睜不開眼。后面的車一個勁兒按喇叭,我只好先開走,再繞回來就沒了柯麗絲。
現在我不想寫詩了,我要唱歌,當歌唱家。今夜不能入睡,女人善變,午夜里的收音機,得抒情男高音的,不是高音我不唱。看來唱歌比寫詩感覺好一百倍,寫詩太壓抑,不如唱歌來得痛快。我就這么哼著唱著,期待再次與柯麗絲相逢。
這天我又從圖書館前那條路走過,在這里我曾對柯麗絲展開過一箭雙雕的迂回攻勢。如果再給她修車,絕不能說聲好了就放她走,太便宜她了。要慢慢修,不脫就不脫,陪著我就行。我修著她看著,那什么勁頭。正胡思亂想,天啊,我眼前一亮,這不是柯麗絲的車嗎!路旁停放著一大堆自行車,俄亥俄大學地處小鎮,很多學生都喜歡騎車代步,但再多的車放在一起我也不在乎,照樣能一眼認出她的那輛,不是吹,閉上眼都行,聞都能聞出來。我連忙左顧右盼,卻不見柯麗絲人影。轉身剛要去圖書館找她,走了幾步覺得不對,還等什么,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的車鏈子卸掉,再裝著碰巧打此路過,她一定還得讓我修車。到那個時辰,告訴你,今夜不能入睡,女人善變,還有什么什么收音機,不是高音我肯定不唱。
黃昏悄至,遠遠看到柯麗絲扶車獨立的身影,在慶典般絢麗的晚霞中隨風飄蕩。她時而沉思時而望遠的樣子讓我感動,都舍不得沖出樹叢打斷她。不是有位詩人寫過“她看天時很近,她看我時很遠”嗎,根本不對,看來寫詩的全部秘訣就在于正話反說。明明是她看天時很近,她要看我肯定就更近。我想起那棵碧深綠透的巨大橡樹,還有查理教授的長長書單,都像薄霧一樣涌向我覆蓋我,又遠離我逃避我。我終于忍不住走出樹叢,裝著剛從圖書館出來的樣子。她看到我,一邊微笑一邊喊著“八歲八歲”。無論微笑還是喊聲都與以往不盡相同,熱情之外平添一分時隱時現的溫柔,讓我本想裝出的吃驚表情說什么也做不出來。
“八歲,車又壞了。”
“又壞了,怎么壞了?”
“它就是不動,嘎嘎嘎地響。”
“嘎嘎嘎?”
我蹲下來故作鎮靜地檢查她的自行車,咬緊牙關按原計劃執行。哎呀,這下麻煩了,軸承好像斷了。邊說邊從鏈條上摸過,弄得兩手油泥,再用黑乎乎的手碰碰鼻子摸摸臉,生怕柯麗絲看不見。我用余光看她坐在我身旁的長椅上,沒穿襪子的雙腳伸到我眼前,腳指蠕動著像在說話。聽我說軸承斷了,她非但不急,還笑得合不攏嘴,哈哈,花臉的八歲呀,你會修好的。說著她站起來,用手指向遠處的霍金河,快看那,霍金河,真成金子的顏色了。我走近她,很近,連她的呼吸都聽得到,順她手指的方向遠眺。是金色的,真美。我從沒見過這么美的,這么美的。
“美的什么?”
“美的,美的自行車。”
“修好了?”
“好了。”
“不是什么斷了嗎?”
“我用口香糖沾上了。”
“騙人。”
她跨上車,對我俏皮地笑著說,“那,下次什么時候再壞?”我一愣,突然想沖上去抱住她,再用手上的油泥給她畫個黑鼻頭或小胡子什么的。就猶豫了一秒鐘,柯麗絲的身影已飄然而去,留下一串叮叮的笑聲像打碎的銅風鈴,逼我入夢。
幾只野鴿子被猛然驚起,撲嚕嚕地向天邊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