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發
秦發是鎮上有名的混混、街痞,偷雞摸狗、欺小凌弱不說,集上人多處擰姑娘尻蛋子,夜深人靜時翻墻騷擾寡婦……世上的壞事,差不多都讓他干盡了。
祖上留下來五畝水地,他一年一畝,賣了個精光。沒吃的了,就跑到買地的五家混飯吃,一回兩回,人家還給個好臉,去的多了,人家不理不給了,問他:“你憑啥到我家混飯吃?”他小眼珠骨碌骨碌兩轉答:“我把地給你,不到你家吃,你說到哪兒去吃?”氣得主家說不出話來。最后,五戶買地的都火了,聯合起來,要給他退地。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地說:“我這地,就如同我的女兒,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咋還能收回來呢?娘家人沒飯吃了,不到女兒家還能到誰家?”這家伙一嘴歪理,弄得大家哭笑不得,只好自認倒霉。
有一回,鎮上小酒館掌柜的老娘失足掉進水渠里,秦發跳下去撈,水一下淹到了脖子,他又是個旱鴨子,結果,還是大家把他和那老娘一起撈上來的。掌柜的見他能往下跳,有點感動,說晚上請他喝酒。他一邊說不用不用,一邊問晚上酒能管夠嗎?掌柜的說:“柜上最近沒進貨,可是還有兩瓶西鳳、三瓶太白。你能喝完?”秦發那小眼珠骨碌骨碌兩轉,詭譎地一笑說:“可別讓我把你喝拉脫了!”掌柜的嘴上沒說,心里嘀咕:“我看要不了兩瓶,準把你灌的趴下……”深夜,小酒館沒了客人,掌柜的去請秦發,剛出門,秦發就在門邊蜷蹲著,見到掌柜的,霍地站了起來,倒把掌柜的嚇了一跳。掌柜小聲問:“你啥時來的?”秦發嘿嘿一笑說:“來了快一個時辰了。”掌柜的把秦發拉到桌子上手,端出一盤醬汁豬耳朵、一盤五香花生米,一人面前放了一只小茶碗,啟開一瓶西鳳,“哥倆好”、“五魁首”……喊著喝著,轉眼一瓶西鳳見底。倆人喝得興起,敞開胸前扣子,蹲在板凳上整了起來。兩瓶西鳳下肚,掌柜的已經暈暈糊糊,坐在了板凳上,連取酒的力氣都沒了。秦發笑了笑,把架板上那三瓶太白一次提到了桌子上,看得掌柜的娘子目瞪口呆!倆人糊里糊涂喝完三瓶太白,掌柜的昏昏沉沉地問:“喝,喝—夠了—沒有?”秦發黏黏糊糊地說:“再,再—來兩瓶!” 掌柜的娘子傻了眼,貨架上酒光了,這半夜三更的,上哪兒去買酒?謀思片刻,去了廚房,轉身提了三瓶西鳳出來。倆人喝完這三瓶,才一齊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過后,提起這事,掌柜的娘子才撇著嘴說:“那幾瓶,全是咱后院的井水!”掌柜的壓低聲說:“千萬不敢說出去。如果讓秦發知道,可就不得了!”誰知有一次秦發在酒桌上胡吹,說什么樣的酒他都能品嘗出來,有人就拿喝了三瓶涼水的事噎他。他一聽,立馬找到小酒館掌柜的,瞪著小眼睛大聲喊:“不請我喝酒不要緊,咋能拿涼水晃蕩人?你平日給客人喝的就是涼水!嗯?”氣得掌柜的也反了臉:“你當你真的救了我娘?你還是大家撈上來的!要不這樣,干脆你把我掀到水渠里,咱就算兩清了!”秦發脖子一歪說:“行。”拉著掌柜的就往水渠邊走。鎮上的人圍了一大群,小酒樓差點連生意都做不成了。在大家的勸導下,最后還是掌柜的給了秦發兩瓶西鳳了事。
秦發最怕的,就是和鎮上的幾個混混湊在一起扯祖先。姓李的吹,他的祖先是唐王李世民。姓楊的吹,他的祖先是北宋名將楊繼業。姓朱的吹,他的祖先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輪到秦發,斗大的字他本來就沒識幾升,就胡吹:“你們知道大秦帝國嗎?那就是我的祖先!”有個略通文墨的,反駁說:“秦始皇姓嬴名政。你咋連你先人是誰都弄不清?你祖先沒準兒就是賣國的大奸臣秦檜!”他立時惱了,提起屁股下的半截磚,和那人廝打起來。最后,倆人一樣頭破血流。從此倆人見面,像烏眼雞似的,你瞪我,我瞪你,恨不得誰吃了誰!一個混混問他:“為那一句沒根基的話結仇,劃得來劃不來?”他瞪著小眼珠正色說道:“誰糟蹋你先人,你能咽下這口氣?”
抗日戰爭的最后一年,他連那半間爛草房也賣給鄰居了,自己安身在城門洞里。一天傍晚,進來一個和他穿戴幾乎差不多的中年漢子,和他閑扯,問他:“想不想發財?”他心中暗喜,咱叫秦發,還沒真發過,今日總算時來運轉,財神爺上門來了,小眼珠一亮說:“哪個孫子才不想!你說弄啥能發?”那漢子四顧無人,壓低聲說:“活兒很簡單,你撿些玻璃瓶子砸碎,在城墻上擺席大一片就行。”秦發問:“能給我多少錢?”那漢子說:“五個袁大頭。”秦發一聽,半年的糧食不愁了,一手提了一個半截磚,得意忘形地扭了起來。那漢子笑著問:“兄弟貴姓?”他答:“姓秦。”那漢子伸出大拇指贊揚說:“你們的先祖秦檜,就和你一樣了不起!”他不跳了,瞪著小眼珠問:“擺那碎玻璃片片干啥用?”那漢子低聲說:“給天上的飛機指目標。”秦發一聽,臉色變得像鬼一樣可怕:“我秦家出了一個秦檜就夠倒霉的了!你也想讓我當漢奸賣國賊?”掄起手中的半截磚,左右開弓朝那漢子頭上砸去。那漢子從腰中抽出一把匕首,拼命朝秦發狠戳。轉眼之間,兩人都倒在了血泊里。小酒館的掌柜從縣城進貨回來經過,目睹了這一切,急忙喊大家搶救秦發,可是,把秦發抬上門板時,秦發已經咽了氣。秦發把那家伙的腦袋,也砸得像一攤爛西瓜……
葬埋秦發的時候,鎮上的人嘆息:“這個狗東西,總算做了一件人事!”
董厚
董厚住在古鎮那條水渠的旁邊,家道殷實。他父親是酒桶,從小耳濡目染,筷子蘸,勺子舔,他也變成了酒葫蘆。不同的是,他父親飲酒,講究品位,千杯萬盞,從未醉過;他是見酒就喝,不問場合,端杯必醉。大好的家業,被父子倆喝得沒剩下多少。
董厚醉酒,與人不同,不罵仗,不打架,只是酒友不喝得和他一樣東倒西浪,絕難離開。他醉了,不管地方,倒頭便睡,酒桌底,臺階上,雞架下,狗窩邊,豬圈旁……哪里都能找到他酒氣噴人、流涎酣睡的丑態。每回在外醉酒,都是兒子行健背他回去。酒友說他:“你要不是那個孝順兒子,恐怕死了十回都不止了!”他瞇著細眼嘿嘿一笑:“這就是咱的福啊!”有一次,老婆和兒子半天找不著他,心中發慌,第二天早晨,卻在水渠里找見了他。兒子行健二話沒說,背起渾身泥水的他,就往家里奔。那臟兮兮的污泥濁水,灑了一路。原來他酒醉后失足掉在了渠里,幸虧渠中沒流水,跌得也無大礙,只是胳膊擦破一點皮。
行健勸父親少喝些,目光不能只盯著酒杯,要看看世事的變化。董厚指著兒子訓斥:“你要教訓老子還早了點。甭說你在省立中學混過幾年,你知道明日誰能成事稱王?咱古鎮往南,一馬平川,是國軍的地盤;咱古鎮往北,荒原相套,是一片紅土。娃呀,咱都惹不起!”兒子勸得再多,他全當成了耳旁風。兒子無奈,求他往后和酒友聚會再別去萬興樓,那是鎮長開的,說不定里面就有縣黨部安插的密探。董厚搖搖頭:“鎮長他敢在我跟前炸翅?論班輩他還得把我叫舅哩!”少頃,低聲問兒子:“聽說鎮長的娃鵬飛前些日失遺了,那娃還能從空里飛了?”兒子不看他,囁囁嚅嚅地說:“腿在人家身上長著,去哪里我咋知道?”董厚有點不信:“你倆是同學,紅蘿卜不拆把兒嘛!”兒子不再搭理他。
兒子的擔心不是沒有原因,董厚酒醉后,肚里藏不住東西,家中私密,胸中塊壘,不管羞丑,不顧后果,傾核桃倒棗兒一般嘩啦啦往外吐。有一次酒醉,他吹噓老婆多么愛他,說他和老婆深夜辦事時,他讓老婆咋樣老婆就咋樣。酒友故意逗他:“你盡瞎吹,你不給老婆下跪就不錯了,還能像你吹的那樣?”他急得脖子漲紅,瞇著細眼爭辯:“不信,你,你去問我老婆,我,我老婆,咋樣用奶頭夾我那玩意耍的……” 避過他,有人和他老婆調笑:“好嫂子,把你那手段也給你弟妹傳一下嘛!”他老婆臉紅得像正下蛋的雞一樣,嘴上卻挺硬:“你聽口外醉鬼滿嘴噴糞?”回家,卻把董厚一頓臭罵。董厚梗著脖子狡辯:“我沒說。誰說誰是四條腿的東西!”還用右手比了一個王八的樣子。老婆拉著他去對證,他滿臉怒氣地去了,見到那幾個酒友,他火冒三丈地問:“誰說是我說的口外話?小心我撕破他的狗嘴!”看他張牙舞爪要和人拼命的樣子,酒友們只好陪著笑臉解釋,大概是大家聽錯了,把聽來的笑話張冠李戴了……
董厚略識墨文,一次酒醉,埋怨父親是傻瓜,咱姓同姓得好好的,為啥要改姓董?好事者問:“姓同能被姓董身上多長幾斤肉?打酒時人家能多給姓同的二兩酒?”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地說:“我說你沒文化吧!我的祖輩是太史公司馬遷,當年為避株連之禍,司馬家族將姓氏分為司和馬,司族膽小,又給司字加了一杠子,變成了姓同。這本來就夠窩囊的了,膽子像麻雀的父親又讓我們改姓董,結果好,咱成了奸賊董卓的后人了!”酒友們知那是醉話,當不了真,哈哈笑著說,那好,往后大家就叫你同厚如何?董厚躬身抱拳說:“謝了!”另一好事者調侃:“那還不如干脆叫你司厚!”董厚略一愣神,旋即笑逐顏開,一揖到底:“從今往后,山人恢復本來面目了。”酒友背后笑他無知,那司厚二字的諧音聽起來,豈不成了死狗?看他洋洋得意,酒友也不點破。
隨著北邊紅土地的聲響越來越大,董厚家中的客人也日益增多。兒子交往廣,他知道那是兒子的朋友,也從不過問。一天深夜,董厚酒醒,去后院撒尿,發現兒子房里還亮著燈,輕手輕腳溜到兒子窗下,透過窗紙窟窿一看,差點叫出聲來:兒子和另一個年輕人腰間別著盒子槍,正對桌上的一張白麻紙點點戳戳。他心中一驚,這幾年北邊越來越紅火,兒子莫非早成了北邊的人?那個年輕人莫非就是北邊來的探子?他悄兒沒雀地去后院放過水,回屋依舊睡了。
一日,酒友們在萬興樓飲酒,邊飲邊東拉西扯。有人問,聽說北邊那地方可仁義了,不知道北邊那些英雄好漢到底是啥模樣?董厚已經喝得不知天高地厚,袖子一挽,蹲在條凳上說:“我見過!”于是,唾沫飛濺地諞起那天深夜的見聞。酒友無心,堂倌有意,當天擦黑,兒子行健就被幾個便衣抓進了鎮保公所。老婆瘋了似地向董厚要兒子,董厚臉上被抓出了幾條血道道。董厚知道禍惹得重了,打開一瓶酒,邊飲邊謀思。老婆一見,氣不打一處來,抓起酒瓶,嘩地摔得粉碎,大罵董厚沒人性,這時候還有心思喝酒?董厚驀然開竅,自言自語道:“狗日的外甥不認舅,咱只有破罐子破摔了!”
鎮長和保公所的黑狗子正為得不到口供發愁,鞭子打折了四五根,烙鐵烙得屋里充滿了難聞的血腥臭味,董行健就是一問三不知。見到董厚,鎮長嘴上像抹了蜜:“老舅,你快來把我這糊涂兄弟開導開導!”兒子望了他一眼,讓他心里打了個寒戰,那目光,像兩把匕首,直插他的心窩子。他裝作沒有看見兒子,瞇縫著眼,嘿嘿一笑說:“你們把人弄錯了!和北邊交往的是我,所有東西都在我肚子里呢,你們問口外瓜娃能問出啥?”鎮長疑惑地說:“只要你倒出東西,我就把行健放了!”董厚詭譎地又一笑:“我只能對你一個人說!”鎮長屏退左右,董厚神秘地說:“你知道你兒子鵬飛去了哪里?”鎮長搖搖頭說:“不知道。”董厚說:“去了北邊!”鎮長瞪大眼說:“一派胡言!”董厚說:“你兒子還是我親手送上原的。你兒子走時勾引行健,行健天生膽小,沒敢去!”鎮長問:“你當地下交通,你兒子、你老婆能不知道?”董厚壓低聲說:“看看看,這你就不懂了!這事兒,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子兒女,是這一行的規矩!”鎮長將信將疑。董厚又從懷中掏出一張白麻紙,說:“這上面就有我和北邊聯絡的暗號和名單。”鎮長接過白麻紙,看上面畫的僅是各種七拐八扭的黑道道,問:“暗號和名單具體都是啥?”董厚說:“你放了我那瓜娃,我會把一切和盤端給你,我還能不對任何人提你兒子的事!”鎮長最怕縣黨部來人追查自己兒子的去向,那他可吃不了得兜著走,眼珠一轉,計上心來,讓放了董行健,連夜將董厚槍殺在古鎮西面的亂墳崗里。
解放之初,為給董厚立碑難住了古鎮政府,上面刻他是革命烈士吧,他是個地地道道的酒鬼,還是他無意中泄露了行健的秘密活動;說他是叛徒吧,是他用自己換出了兒子,救出了黨的一位忠誠戰士。幾經磋商,大家一致認為,碑上啥也別寫,立座無字碑,就像乾陵武則天墓前的碑石一樣,是非功過,讓后人去評說吧……
陶啟
古鎮中街有個理發店,一間門面。剃頭師傅姓陶,生有一子,叫陶啟。陶啟小時候可不是個省油的燈,打狗攆貓,翻墻上樹,順棗兒,偷雞蛋,干啥壞事都少不了他。夜里,搭高梯子上房,從椽馬眼掏雀掏出過長蟲;拉搗蛋鬼出城,去西瓜地偷瓜遇見過惡狼……聽的人都聽得頭皮發麻,他卻沒事兒一樣,咧著大嘴傻笑。鎮上人提起他,無不搖頭,不管當面背后,都叫他淘氣。他嘿嘿一笑,也不氣不惱。
淘氣長大,換了個人似的,秉承父業,業精于勤,一把剃頭刀練得爐火純青,不管你頭上平平順順,還是疙疙瘩瘩,他都會在兩袋煙的功夫,給你拾掇得光光堂堂,清清爽爽。特別是給月里毛犢娃剃胎毛,那小家伙睡著了還好辦,要是醒著,搖頭晃腦,連哭帶鬧,稍有不慎,就會給頭上留下一道血口子,那娃他媽還不心疼死?可他三逗兩哄,再烈倔的娃,也會乖那么一小會兒,他就能在這一小會兒,給娃剃成個閃閃發亮的光葫蘆。給爺爺剃了給孫子剃,多少年來,從未失手。他還練就一手絕活,能閉著眼給自己剃頭,旁觀者心驚膽戰,他卻一面麻利地拉動閃光的剃頭刀,一面哼著悠揚動聽秦腔戲文。
有道是:藝多不壓身。理發師都有幾門技藝,不知是無師自通,還是暗中偷學,陶啟會給人舒筋接骨。誰家男女提重物閃了腰,扭脖子或者抖肩膀那兒的筋受了傷、出了槽,疼得呲牙咧嘴,只要進了他那理發鋪,坐到他那個獨人板凳上,他搬住你的頭或者抓住你的胳膊,三搖兩晃,咯吱一聲,出槽的筋就會回復原位,立馬渾身輕松。誰家的娃娃上樹掏鳥窩摔下來斷了腿,去崖畔摘酸棗掉下溝折了胳膊,只要找到他,他會囑咐你讓娃原地別動,即刻趕到現場,讓你從身后抱緊娃娃,讓娃娃嘴里咬條毛巾,他抓住娃娃的斷腿或斷臂,猛一發力,骨茬就會嚴絲合縫地接上,他再取兩塊木板將斷處夾牢,尋幾味草藥讓拿回去給娃娃煎服,不出半月,那娃娃準能活動。
陶啟讓鎮上人覺得神秘莫測。有一次,一個來剃頭的小伙子,見店中無人,就推開了店后陶啟的臥室,卻看見靠墻立著一架白骨森森的骷髏,嚇得毛發豎立,尖叫著跑了出來……
鎮上另一理發師黃恒,向陶啟討教舒筋接骨技術,陶啟問:“你能受下那麻煩?”黃恒答:“能!”陶啟說:“人在哪兒跌傷,你得趕緊往哪兒跑?”黃恒不解地說:“求咱醫治,咱還用得著那樣掉價?”陶啟搖搖頭,不再吭聲。黃恒在心里嘀咕:“人家不想把絕招教給咱呀……”
鎮上酒樓的小千斤,在鎮外公路上玩,不慎被拉土的大卡車砸斷了小腿,送到省城一家骨科醫院治療,醫生說有一節骨頭已粉碎,開刀動手術接上,一腿長一腿短。小千金的母親和奶奶整天和小千金的父親吵鬧不休,問小千金長大如何嫁人?其父訪遍省內外名醫,均無功而返,萬般無奈,只好涎著臉來找陶啟。陶啟深思片刻問:“你能不能信得過我?”其父頭點得雞啄米一樣:“信得過,信得過!”陶啟拿了幾樣東西,說:“咱去你家!”小千金的奶奶見兒子領進門給寶貝孫女接骨的竟是鎮上的理發匠,滿臉怒氣,二話沒說,伸手就給兒子一個響亮的耳光。這耳光如同打在陶啟臉上,陶啟毫不客氣地說:“老人家信不過我,那老人家就去另請高明!”轉身要走,小千金的母親連忙拉住,可憐兮兮地對婆婆說:“媽呀,該跑的不該跑的地方都跑完了!咱就讓陶啟死馬當活馬醫吧……”老奶奶深思半晌,抬頭長嘆一聲:“只要你們不怕娃受罪,想咋折騰就咋折騰吧!”轉身進了里屋。陶啟先叫酒樓家的伙計到渠邊柳樹砍回大拇指粗一節柳枝,再用一塊黑布蒙上小千金的眼睛,然后打開小包,拿出一瓶水藥,讓小千金的母親給小千金服下,又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剃頭刀,用白酒燃起的火焰燒了許久,把柳枝在小千金腿上量好,剝去外皮,兩頭削尖,抽起煙來,聽小千金發出輕輕的鼾聲,拿起剃刀,用閃電一般的速度,劃開小腿斷處的肌肉,露出白骨,把接茬敲開,用小錘將那節柳枝打進上下斷茬內,把兩腿長短等齊,再把肌肉、皮膚縫好,把他帶來的幾種草藥砸成糊糊敷上,用干凈白布裹牢,上下用兩塊夾板固定住,然后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水,噓了一口氣說:“成了!”小千金的父母屏住氣息,緊咬牙關,看得心驚肉跳,目瞪口呆,正不知說些什么,陶啟卻轉身朝屋內喊道:“老人家,再過半個月,你兩條腿一模一樣的孫女就會活蹦亂跳了!”說罷卷好小包,飄然離去。臨走時,讓小千金的父親到他理發店去拿幾包草藥回來給小千金煎服。半月之后,小千金已能下炕,走起路來,水上行船一般。高興得老奶奶領著兒子前來感謝,一個勁地伸大拇指夸贊:“神醫,真是神醫啊!”把用紅布包的兩萬塊錢塞給陶啟。陶啟說:“老人家,我給咱鎮上多少人治過筋,接過骨,你問問我收過誰的錢?”老奶奶說:“別人我不管,你得收我的。我這是賠禮錢!”把紅布包重重地拍在桌上,轉身扭著小腳拉起兒子走了。
時過境遷,陶啟將這兩萬元送給鎮希望小學購買圖書。有人勸他:“這錢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你咋不拿它娶個媳婦呢!”陶啟苦笑了笑:“用不著!”大家也覺奇怪:“陶啟早該成家了,可他咋一個也看不上呢?”有知情者說:“前年,鎮上書記的寶貝女看上了陶啟,人家父母不答應,書記交換去外縣,硬帶著那出水荷花似的姑娘走了……”
有一年深秋,陶啟上山采草藥,雨后崖畔土松,一腳沒踩穩,摔下深溝,兩條腿的脛骨和腓骨全部折斷。鎮上一個的老漢進溝放羊,發現已人事不省的陶啟,急忙扔下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鎮上報信。轉眼之間,數十人抬著擔架涌進溝,把失去知覺、氣息微弱的陶啟送到省城診治。陶啟沒親沒故,鎮上人自發組織安排輪流照管。半月后,陶啟才慢慢醒來,讓大家扶他回鎮上。第二天,陶啟一摸雙腿,上下脛骨和腓骨都只接上了一半。這可咋辦?往后日子還長著哩!不行,得拉開重接!他請來鎮上醫院的醫生和幾個小伙子幫忙,大家一聽,個個眼睛瞪得像牛鈴,你看我,我看你,下不了手。陶啟揮揮手,讓大家走。醫生和小伙子未走遠,只見陶啟把一條毛巾塞進自己嘴里,把一條腿放在門檻下,猛一使勁,咔嚓一聲,還未長結識的小腿,又從斷茬處開了!大家看得眼淚汪汪,心中發怵,有的不由驚叫出聲。陶啟自然也疼得呲牙咧嘴,滿頭大汗。大家忙轉回陶啟身邊,哽咽著問,看還能幫上啥忙?陶啟搖搖頭,默默給自己接好脛骨和腓骨,涂上草藥糊糊,用夾板上下夾好,拿破布裹牢,這才從口中取出毛巾。大家給他擦汗的時候,發現他的衣裳已被粘汗濕透……十天后,陶啟又對他的另一條腿同樣如法炮制。驚得全鎮人無不伸吐舌頭!一位飽學的老先生,捋著長長的白胡須說:“古有關公刮骨療疾,今有陶啟斷腿重接。咱陶啟的英雄氣概,和關公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陶啟就是咱古鎮的英杰啊!”
陶啟四十六歲那年,上山采藥,發現一只小羊羔滑落在崖畔一棵小樹杈上,伸手去救,不想失足掉下深溝,光頭偏偏又碰在一塊石棱上。放羊老漢把陶啟扶起時,奄奄一息的陶啟掙扎著睜開眼睛說:“你給黃恒捎個話,我把秘訣已對他說了,人不挪動,骨茬不會二次磨損……”話音未落,氣息全無。放羊老漢看著陶啟懷里抱著的小羊羔咩咩流淚,放聲大哭,捶胸頓足:“你,你救這小畜生弄啥?你不該這樣走啊……”
陶啟英年早逝,讓古鎮大為悲慟,送葬之日清晨,萬人空巷,哭聲震天,飄飛的紙錢似漫天白雪……
頭七那天傍晚,有人看見陶啟墳前路邊停著一輛奧迪小車,下來一位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攙扶婦人的是一個酷似陶啟的漂亮姑娘,倆人扒在墳上,失聲痛哭,幾次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