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波是個小偷,是個賊。而蘇敏則是個護士,市第一醫院的護士。兩個人都是三十歲,葉小波和蘇敏不認識,他們兩個人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面,就是發生了故事之后也沒有見面,更談不上有關系。如果非要說他們兩個人之間有什么聯系的話,那就是一個人在一生當中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不會遇上小偷。而每個人遇上小偷后的結果又各有不同,有的人損失錢財,有的人身體受傷,而有的人則會因禍得福。
蘇敏無疑屬于后者。
因為葉小波偷走的是蘇敏的孩子。
按常理小偷一般是不會偷孩子的,偷孩子的是人販子。而蘇敏和葉小波連面都沒有見,葉小波怎么會偷走蘇敏的孩子呢?
您猜對了,葉小波根本就沒有偷蘇敏的孩子,偷蘇敏孩子的是人販子,而葉小波偷的是汽車,人販子的汽車。
那是四月里的一天,天很好,無云,有風,風卻不大,像羽毛一樣輕盈地從肌膚上滑過,留下一絲暖暖的陽光的味道。
蘇敏那天休息,帶著她剛剛一歲的兒子到兒童防疫中心去打疫苗,打完疫苗出來,兒子有些吵,蘇敏就把兒子帶到了公園里,一邊閑逛,一邊哄他。哄著哄著,兒子就睡著了,蘇敏就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那天天氣很好,蘇敏想讓兒子在外面多待一會兒,曬曬太陽,就沒有回家。由于那天不是法定的休息日,公園里的人并不多,有一些三三兩兩的外地游客,更多的則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們在這兒消磨一天中剩余的時間和精力。在蘇敏前面的走道上,有一個清潔工在掃地,也許是怕打擾了游人,清潔工的動作很輕,但仍有一些灰塵揚了起來,蘇敏擔心灰塵落到兒子身上,就站起了身,準備換個地方。然而還沒等她挪開腳步,那個清潔工手中的掃帚突然停了下來,顯然她不是有意要停的,她也并沒有想到要給蘇敏母子讓路,她的停止完全是在一種不可預知的狀態下發生的。因為她跌倒了。
清潔工跌倒的動作很奇怪,她首先是手中的掃帚掉在地上,然后才是身體往后倒去,而且倒得很慢很慢,像電影里的蒙太奇一樣。清潔工奇怪的動作引起了周圍游客的注意,有人開始朝她走過去,當然也包括蘇敏。
清潔工躺在地上,雙眼緊閉,身體縮成一團。人們對這種突然發生的意外事情都保持著很高的警惕性,生怕一不小心就惹上什么麻煩,所以盡管所有的人都知道躺在地上的清潔工遇到了困難,應該幫助,但卻都不敢伸手,他們寧可拿出手機撥打110和120。
蘇敏也知道這個人肯定是生了病,但是她卻不能袖手旁觀,她是護士,她的天職就是救死扶傷,而且她還知道對于這樣突然暈倒的病人不能光等120的到來,還必須緊急施救,保持病人的心臟跳動和呼吸的暢通。否則病人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所以蘇敏幾乎沒有多想,就將孩子放進了手推車里,手推車旁邊站著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看上去挺和善的,蘇敏朝她點點頭,算作打招呼,意思是讓人家幫助自己照看一下孩子,然后她就俯下身去開始搶救病人。幾分鐘后,警察來了,隨后趕到的是120急救車。等蘇敏忙完了手里的事情終于可以站起身來喘口氣的時候,她朝身邊掃了一眼,沒想到這一眼竟讓她魂飛魄散。
“我的孩子呢?”
手推車還在,但是手推車是空著的,原來一直站在手推車旁邊的那個婦女也不見了。孩子呢?是被那個中年婦女抱走了?還是被別人偷走了?誰也說不清楚。當時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清潔工的身上,竟沒有人注意到蘇敏的孩子是被什么人抱走的,也不知道那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這次暈倒的人輪到蘇敏了,幸好警察還在這里,警察知道了事情的經過,警察的心里很煩,也很憤怒。他們煩的是這里這么多人在圍觀,竟然沒有一個人來幫助蘇敏一下,哪怕是幫她看看孩子也好啊。憤怒的是那個人竟然敢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偷走孩子,這也未免太猖狂了一點。現在警察首先要做的事情不光是安撫蘇敏,而且還要盡快地通知他們的同行,堵住出城的路口,只要孩子還在城里,尋找的機會就會大一點,否則孩子一旦被偷送出城,那就希望渺茫了。
蘇敏的兒子的確是那個中年婦女偷走了,和警察想的一樣,她也想盡快地把孩子弄出城去,而且她有很便利的條件,她有同伙,還有車,車就停在公園的門口。中年婦女抱著孩子一出公園,就上了車,開車的是個男人。至于這個男人和中年婦女之間是什么關系,那都已經無關緊要了。還沒等中年婦女完全坐好,車就啟動了。但是車并沒有立即出城,而是繞著城區轉了大半圈,準備朝他們進城的反方向出城。快到出城的時候,車停了,中年婦女從車上下來,她是空著手的,沒有孩子。孩子還在車上。
這個女人很精明,她知道現在警察肯定已經開始找孩子了,而且肯定會懷疑到她,像她這樣特征明顯的人,無論在哪里都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但如果車上只有一個單身男人的話,那目標就會小得多。所以女人就下了車,將睡著了的孩子留在了車后座上。她想讓男人一個人將孩子帶出城,自己再到城外去和男人會合。
孩子很快就被帶出了城。但帶孩子出城的卻不是那個開車的男人,而是葉小波。
胖女人下了車后,男人準備開車出城,這時候他發現自己的煙沒有了,于是他就將車停在了路邊,下車去買煙,而他的車恰好就停在了葉小波的面前。
葉小波是個賊,一個不大的賊。
說他不大并不是他的年齡不大,他今年已經有三十歲了。只是他干這一行的經歷卻很淺,才入道,不算這次,一共才出過三次手,而且只成功了一次。那一次他偷了個八成新的高檔手機,以二百元的價格賣給了手機販子。因為他需要錢。
葉小波本來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他在一家汽車修理鋪當修理工,每個月有上千元的收入。他已經在那里干了大半年,手上也有了幾千元的積蓄。他想如果就這樣干下去,要不了幾年他就可以回家蓋房子了。
蓋了房子,就可以娶個老婆,然后再生幾個娃娃,這樣他瞎眼的娘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可是他沒有想到老天爺偏偏喜歡作弄苦命的人,還沒有等他攢夠蓋房子的錢,他瞎眼的娘就病了,肚子里長了個東西,需要做手術,而且手術費至少就要三萬元。三萬元啊,就算他不吃不喝也差不多要攢滿三年。可是真等他三年后攢夠了錢,只怕他娘墳頭上的草都有一人高了。
葉小波實在沒有辦法了,可就是再沒有錢,也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娘去死啊。于是葉小波就想到了偷,他給自己定了一個上限,三萬元,就偷三萬元,多一分錢他也不要。盡管是這樣,葉小波還是有些發愁,都快半個月了,他還只弄到二百元,照這個速度,他娘還是難逃一死。有什么辦法能盡快弄到一大筆錢呢?
就在葉小波這樣想的時候,一輛白色的捷達車停在了他的面前。
起初,站在這里的葉小波并沒有打偷車的主意,他只是注意從他身邊經過的行人,尤其是那些行色匆匆而又疏于防范的人,可是他等了半天都沒有發現一個適合他下手的目標。這時候,他就看見了停在他面前的汽車。
汽車?這是一輛八九成新的白色捷達,少說也值個幾萬,如果把這輛車弄到手,那他娘治病的錢不就有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主意讓葉小波渾身發熱,心臟也嗵嗵地亂跳,跳得他打開車門的手都有些發抖。但葉小波畢竟是個修車的,開個車鎖那就好比開他自己家的門一樣簡單。就在那個男人走進商店去的那幾分鐘,葉小波已經把車開得無影無蹤了。
車是沿著環城公路朝北出的城,出了城就是城北加油站,再往北,就是一片空曠地了。葉小波把車開下公路,停在了一片荒地里,然后他掏出手機,給一個叫黑皮的人打了一個電話。
黑皮是個車販子,是他老板的合伙人,平時都是他把偷來的車送到他們修車鋪去改裝,然后再轉手倒賣出去。葉小波干的是修車的活,還從來沒有單獨和黑皮打過交道,再說這種事情老板也不會讓他們插手,他們要做的事情只是按照老板的要求把車改裝好,其他的事情一概不能過問。不過葉小波倒是記下了黑皮的電話號碼,不想真的派上了用場。
電話通了,黑皮在那頭問:“誰啊?”
葉小波說:“我,修車鋪的小波。”
黑皮聽出來了,問:“有事嗎?”
葉小波說:“我有一輛捷達,八成新,你要嗎?”
黑皮顯然沒有想到葉小波會單獨找他,有些意外,他頓了頓說:“小子,你行啊,甩開東家,吃獨食了啊。”
葉小波說:“不是,我娘病了,要錢開刀。就當你做了回善事,車你拿去,我只要三萬塊錢。”
黑皮想了想說:“行,成交。你在哪?”
“城北加油站再往北五公里,下路朝西。”
“好,半個小時之內我準來。”
打完電話,葉小波怦怦亂跳的心才稍稍平靜了一些,他把頭靠在后背上,想歇口氣,無意中抬眼看了一下后視鏡。這一看不打緊,嚇了他一跳,后座上竟然有個孩子,一個一歲左右正在熟睡中的孩子。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葉小波一下子有點無所適從,他絕對沒有想到車里還有一個孩子。他要的是車,不是孩子,可現在除了車之外,還多了一個孩子,他該怎么辦?看見這個孩子,他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孩子的母親,由那個孩子的母親又想到自己的母親。他知道對于一個家庭來說,失去一個孩子遠比失去一輛車要痛苦得多,受到的打擊也大得多。而他現在所犯的過錯就不是只偷了一輛車,而且還偷了人家的孩子。如果這個孩子因為他而有什么意外,那他的罪名就不是一個賊了,還是一個殺人犯。可這樣的結果不是他想要的,他也絕對不希望出現啊。
葉小波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頭,他打開車門,將孩子抱了出來,看了看又放回去。現在,他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這時,他聽見了由遠而近的汽車馬達聲,他知道黑皮來了。
黑皮來了,一個人來的,送他來的人肯定是他的同伙,那車就停在公路上,等黑皮下了車,就掉了頭,不動了。黑皮來到跟前,圍著車轉了一圈,什么話也沒有說,就把錢朝葉小波手里一扔,要去開車門。他也不需要說什么,他是內行,只要看一看車的成色,就知道車況。而他知道葉小波也是內行,壞車肯定是不會給他的,他們之間這種起碼的信任還是有的。
就在黑皮準備打開車門的時候,葉小波把他攔住了。葉小波說:“慢,黑皮哥,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黑皮停住了手,轉過頭來看著葉小波,等他繼續往下說。
葉小波打開后車門,對黑皮說:“幫我把這個孩子帶回城里去。”
黑皮愣了一愣,說:“哪來的孩子?”
葉小波說:“車主的,我不知道他在后座上睡覺,所以也一起偷來了。”
黑皮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葉小波說:“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車主丟了車,又丟了孩子,他不會報警?現在說不定全城的警察都在找你,你還讓我幫你把孩子送回去,你想讓我去送死啊?”
葉小波說:“那怎么辦?”
“怎么辦?扔掉。”黑皮說完把孩子抱出來,往葉小波懷里一塞,就鉆進車里,絕塵而去。
葉小波傻眼了,看看懷里仍在熟睡的孩子,他進退兩難。一邊是偷來的孩子,一邊是他生病的母親,如果要救母親,他就必須扔掉孩子。可是一想到這樣做的后果,他就有些心驚,又有些心疼。最終,他還是決定把孩子扔掉。他把孩子放在地上,轉身朝公路跑去。他知道,他每邁出一步,就離母親近了一步,可離孩子卻遠了一步,盡管這不是他的本意,但是他卻不敢回頭,因為他無法選擇。
葉小波沒有想到就在他剛剛踏上公路的那一刻,事情突然有了變化。葉小波的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這聲音就像從槍膛里射出的子彈,一下子擊中了葉小波,讓他猛然停住了腳步。他知道,那個孩子醒了。
這孩子醒得真是時候。
孩子還在哭,而且哭聲越來越大,他仿佛在用哭聲告訴別人,這里有一個鮮活的生命,也好像在用哭聲警告葉小波,你不能這樣扔下我,否則就會加重你的罪孽。
葉小波慢慢地轉過身來,他首先看到的不是地上的孩子,而是天邊漸漸西沉的夕陽,還有夕陽下越來越濃的暮色,孩子的哭聲就回響在這一片蒼涼的暮色中,聽起來讓人格外心驚。葉小波閉上眼睛,兩行淚水從他的臉頰上滑落下來。他叫了一聲“媽”,叫得傷心、動容,又無可奈何。然后他回到孩子跟前,一彎腰,把孩子抱了起來。
出人意料的是,那孩子一看見葉小波,竟然不哭了,他用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看著葉小波,于驚恐中透著無限稚嫩的信賴和欣慰。但葉小波卻不敢去正視,直到把孩子抱上公路,他的眼睛仍然沒有看過孩子一眼。
現在葉小波身上有了三萬塊錢,還有一個孩子。為母親治病的決定是不能改變的,那就是說三萬塊錢他是不會退回去的,但這孩子卻必須還給人家,怎么還呢?葉小波現在有兩種選擇。一是隨便找個地方,把孩予交出去,那樣自己的風險會小一點,但孩子卻有可能再次被偷走。如果孩子再次被人偷走,那他回到父母身邊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了。另一種選擇是把孩子送到派出所,那樣孩子就肯定可以回到父母的身邊,但自己的風險卻大了。葉小波并不怕冒險,他知道自己現在這樣做本身就是在冒風險,在犯罪,而且遲早有一天會受到懲罰。但他不想這一天來得太早,因為他母親現在需要人照料。等母親的病好了,讓他怎么樣都無所謂。
葉小波一邊走一邊想,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他母親住院的那家醫院。站在醫院門口,葉小波突然有了一個主意,他想到了為他母親治療的主治醫生羅平。他知道羅平醫生是個好人,是個可以信賴的人,如果把錢和孩子都交給羅平醫生,讓羅平醫生幫自己去完成剩下的事情,那自己不就可以躲過這一陣子了嗎?到時候等母親的病好了,自己再去自首,也就沒有什么牽掛了。拿定主意,葉小波就抱著孩子進了醫院,他沒有去母親的病房,只是隔著窗子看了母親一眼,然后就抱著孩子去了醫生辦公室。但是羅平醫生不在,護士告訴他,羅平醫生今天有手術,現在還在手術室里,有什么事情她可以轉告。說話的時候,護士無意中看了葉小波手中抱著的孩子一眼,她的臉色突然就變了,葉小波沒有注意到。
護士對葉小波說:“按時間羅醫生的手術差不多就要結束了,你稍等片刻,我幫你去看看。”說完護士就出去了。
護士出去了就再也沒有進來,有那么幾分鐘,葉小波覺得有些心煩意亂,他環顧四周,一個人也沒有,他不知道是該走還是該留,正猶豫,門突然開了,進來的不是護士,而是一群警察。
葉小波終于沒有能完成自己的心愿,他被關了起來,他并不怪誰,他只是感覺到有些遺憾,還有些心焦,因為他沒有母親的消息。
幾天后,有個警察來見葉小波,葉小波以為自己的事要判了,但不是。警察對葉小波說:“我受人之托來告訴你一件事,你母親的手術已經做了,非常成功。手術費是她的主治醫生羅平墊付的。你知道羅平醫生和你有什么關系嗎?”葉小波搖搖頭。警察說:“他不光是你母親的主治醫生,他還是你那天送回去的那個孩子的父親。幸好,你還有半點良心。”說完,警察拍了拍葉小波,走了。
望著警察離去的背影,葉小波突然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