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西廂六十年

文藝史上，王實甫的《西廂記》是獨特的；學術(shù)史上，蔣星煜的《西廂記》研究也是獨特的。近來讀了蔣星煜先生的《西廂記研究與欣賞》，深感其書系統(tǒng)完整，綱舉目張，資料翔實，凡涉及《西廂記》的方方面面，都了如指掌，他以自己沉醉西廂六十年的功力，成為《西廂記》研究中廣博精微集一身者。

用“沉醉西廂六十年”來評價蔣星煜先生的《西廂記》研究，是非常形象生動的。他從1949年接觸《西廂記》到2009年，出版有關(guān)《西廂記》的專著有七種。2009年的《西廂記研究與欣賞》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內(nèi)中收集了蔣先生關(guān)于引論4篇，版本研究4篇，關(guān)目欣賞4篇，形象剖析4篇，時空設(shè)計3篇，改編演出9篇，繪畫欣賞5篇，評注翻譯9篇，文苑影響5篇，歷史留痕3篇，故事新編1篇，附錄3篇，研究時間跨度久、評述精深、內(nèi)容廣博。

而用“廣博精微”來評價蔣星煜先生的《西廂記》研究，也是最實事求是的。廣者，指其研究《西廂記》，不是孤立地就戲論戲，而是將它放在整個文學史、藝術(shù)史、戲曲(批評)史的廣闊背景下去研究：博者，指其研究《西廂記》，不是“一元式”地僅僅站在戲劇學的單學科角度的文藝批評，而是多元式地博采諸如歷史學、考古學、文獻學、政治哲學、藝術(shù)哲學、美學、訓詁學、詩詞學、音韻學、比較學……乃至心(性)理學等多學科的學術(shù)性研究，甚至還“與時俱進”地結(jié)合現(xiàn)代采用滲透式闡述精者，指其研究《西廂記》，歷經(jīng)六十年，已涉及《西廂記》的大量版本，并通過細致地一劇折、一曲一白、一字一句的艱澀考證，正本清源地去解析它們的源頭、演變、傳承、改編、發(fā)展，以及成書后的歷代褒貶和諸多版本的真?zhèn)蝺?yōu)劣，在這樣嚴謹深厚的治學基礎(chǔ)上，最終得出他精當且令人折服的總評結(jié)論；微者，指其對每個人物、每支詞曲、每句對白在全劇中如何發(fā)生變幻、如何推進劇情、如何描摹心情及其變化演進的條縷分析，都細微到發(fā)絲的程度。

關(guān)于評述深，我們以《西廂記的喜劇效果》一文為例，其中分為“選取了悲劇的題材”、“全方位地予以喜劇化”、“始終未能擺脫悲劇的陰影”、“喜劇化的嘗試都未能成功”、“結(jié)語”五個部分，雖然題為“喜劇效果”，但從四個標題可以看出蔣先生對該劇在形式問題上的一些觀點，即對究竟是喜劇還是悲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西廂記》不能說是一部典型的喜劇，根據(jù)外國的喜劇理論，不能稱其為喜劇，因為喜劇是‘使本來不值什么的、虛偽的、自相矛盾的現(xiàn)象歸于毀滅’，丑是喜劇的起源實質(zhì)，在藝術(shù)上有批判的因素。在《西廂記》中，我們既看到了美，也看到了丑，對愛情的追求是美的，對愛情的呵護是美的，影響愛情發(fā)展的阻力是丑的。其實藝術(shù)作品總是在展現(xiàn)美與丑，是美與丑的較量，最終表達的都是對美的謳歌和對丑的鞭撻。《西廂記》中張生應(yīng)試高中并且及時返回與鶯鶯團聚，是大團圓的結(jié)局，你終不能稱其為悲劇，因為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毀壞給別人看。紅娘的幫助沒有白費，鶯鶯的追求沒有徒勞，張生沒有白跳粉墻，這些都是表現(xiàn)由悲而喜的喜劇。所以《西廂記》既不是典型的喜劇，也不是典型的悲劇，排除西方喜劇理論的干擾，稱其為悲喜劇何嘗不可?正因為悲喜的交集沖突，跌宕起伏，才符合中國人的口味。《西廂記》在元雜劇中就是獨特的。文藝批評應(yīng)是由作品引出理論概念，而不是由理論框架去評說作品。”另外，他的分析也非常鞭辟入里，如《解讀疑是玉人來是研究西廂記的鑰匙》一文在對“疑是玉人來”一詩的解釋中，他認為詩是鶯鶯所寫，然“玉人”乃鶯鶯平?張生讀解“玉人”自當指“小生我也”，可偏是張生來了卻遭到鶯鶯指責。所以玉人究竟指誰，各人可以理解，這是一種朦朧美。蔣先生在此將研究與欣賞同時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其實對玉人的理解、蔣先生認為，張生對“玉人”的理解這一細節(jié)，是服務(wù)全局、推動劇情向前發(fā)展的契機。后來由此生發(fā)的戲劇節(jié)奏與人物心理節(jié)奏，都把戲推深推細，誘人細品，吊人胃口，煞是好看。至于在《粉墻兒高似青天》一文中，蔣先生講到男追女一座山，女追男一張紙的愛情間隔，即所謂西廂的座粉墻，認為它無論有多少高低，張生必定要翻過去、翻不過去，愛情之門就打不開。假如這堵墻是有形的，那么不會太高，因為這堵墻只關(guān)春色不防賊。但心里的粉墻卻高似萬丈，深如鴻溝，不過張生終于跳過去了。于是有人便關(guān)心起這堵墻究竟在哪兒?對此，蔣先生認為，明萬歷八年就曾有《崔張旅寓西廂風月姻緣記》，看來故事都發(fā)生在西廂。作為宗教學者的張振國也曾專門去問了一下佛教界的朋友，他們均認為當年大寺廟的上客堂都是給施主住的，按照軸線安排應(yīng)該是在大殿后面有東西廂房，就是上客堂，中間有矮花墻隔開，東廂房住的是張生，鶯鶯等三位女性住西廂房，所以故事是在西廂房發(fā)展的，故名《西廂記》。而粉墻則在東西之間，是南北向的。張生無法繞過大殿，故只能跳墻。西廂的房屋也有可能是好幾幢，以體現(xiàn)幽深、繁華。所以“恐怕只能解釋為西廂是組房子，有好多間。甚至前后兩進，多有東廂、西廂一組房子”。蔣先生對此的研究是十分細致的。

關(guān)于這本書內(nèi)容的廣度，我們以版本研究為例。《述略》一文是這單元的總綱，雖然不是同一時期寫就，但與下面幾篇文章構(gòu)成呼應(yīng)，總分關(guān)系明確。在《西廂記版本述略》一文中重點論述《凌漾初刻本及其廣泛影響》，由面到點，由粗到細，肯定了凌濛初精細的校勘和謹嚴的評注。至于日本學者久保得二和傳田章之疏失，蔣先生反而說“由于久保得二一條訛誤的記載，反而使我在探索中知道了許多平時忽略的版本，知道了《西廂記》、《琵琶記》當初流行的盛況，真可以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蔣先生的研究是嚴肅而認真的。作為蔣先生的學生，本文作者之一魏捷初聽蔣老師的講課，就是開始于《西廂記》。最近，在與蔣先生的一次聚會上，我就陳云發(fā)先生曾發(fā)表的《(西廂記)中崔夫人形象談》一文所述的崔夫人對張生的賴婚是一種“試探”這一“創(chuàng)見”時討教蔣老師的看法。他回答我說：“這個問題我暫時不作評論。”但從蔣先生該書《老夫人的藝術(shù)定位》一文中，我似乎已經(jīng)得到了他原則性的解答，王實甫固然尚未具備“反封建”的意識，崔夫人護衛(wèi)禮教當時是實實在在的，她的出發(fā)點是明確的。只是僵持于禮教、崔夫人與活生生的人性情愛的較量往往“失算”，真是“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自己”。

沉醉西廂六十年，蔣先生認真負責的治學精神、值得我們感佩與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