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沃斯發表了《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城市主義》以后,社會學界就存在這樣一個爭論:當代城市社區還是共同體嗎?很多人說,越是在大城市生活的人越是人情冷漠,其實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城市居民的生活方式和狀態所決定的,尤其是經過現代化改造的社區居民,他們從過去的胡同街坊的“群居”生活到高樓大廈的“獨居”公寓,落差十分大。因此,在通過對長陽土家族“跳喪”儀式幾次有趣的否定之否定變化的考察后,我發現,如今的都市居民比城鎮或少數民族地區的居民其實更需要大型的儀式性活動,而傳統儀式只有在現代社會中作出適應性的改變,才能令自己長久地延續下去。
一、傳統的“跳喪”儀式
跳喪,土家語稱“撒葉兒嗬”。在曾經已有的幾個解釋中,根據諧音或根據喪事的主題,一般將其寫為“散憂禍”和“三友臺”,指的是土家人死后,朋友們合在一起為孝家驅散憂愁和災禍的一種儀式。事實上,“撒葉兒嗬”是在跳喪中反復出現的一種合唱和聲,現在看來它更像一個襯詞。
古老的“跳喪”一般是土家氏族集會或貴族家庭才能舉行的祭祀儀式,在這種莊嚴肅穆的儀式中,人人皆為參與者,整個儀式場中的先民都沉浸在對死亡、對生命的敬畏和崇拜之中。土家跳喪最大的特點就是把喪事當作喜事辦,認為老人辭世是“順頭路”,表明人的一生走到了頭是值得慶賀的,絕非憂愁和災禍。
我曾在長陽的資丘鎮上,觀看到真實的現代土家跳喪。資丘跳喪以“四大步”為主,6/8拍子帶切分音的強弱節奏打破了常人行進和躍動的慣性,選用獨特的節奏,使歌與舞剛柔相濟。掌鼓師叫歌的曲譜,都是當地人熟悉的民歌調子,根據歌詞內容依字行腔。不過經驗豐富的掌鼓師都喜歡現場編出極為押韻生動的唱詞,風趣生動且帶有葷笑話的色彩,因為正是這樣看似夸張搞笑的唱詞卻能釋放人們內心壓抑的情感和現代社會帶來的壓力,所以,跳喪中唱詞與喪事的反差,唱與跳的內容反差在此都成為最大的和諧。如土家先民對白虎圖騰的崇拜、對先祖的送別懷念之情永遠演化在酣暢淋漓的一步三顫中,大家嘴里唱著和著,在共同的歡笑中寄托的均是對新生命的期盼和民族繁衍的企求。
回看跳喪儀式的“劇場”,早先可能有專門的場地或氏族特定的法場,或土家貴族階層家中特造的觀場,但到了后期,土家族人門前一定規模的稻場便都成為了一次跳喪儀式的“劇場”。那時每個前來吊唁、幫手的人都在這一“劇場”中,他們渾然不知自己的角色時刻在改變:或導演,或演員,或觀眾……當日的軼事、孝家的傳聞等等都變為延續這個場效的主要內容,直到下一次劇場的產生。
二、舞臺藝術“巴山舞”
上世紀80年代,從西方傳人的搖擺舞、迪斯科開始在中國流行,少數民族聚居地也不例外。被稱為“巴山舞”之父的覃發池,他從專業舞蹈演員和民族儀式的繼承者角度,想到讓跳喪先走上專業藝術舞臺。這種經過肯定再慢慢向民眾推廣的過程,是他在長期摸索中所總結出的經驗,我認為是十分行之有效的。這種經過改造的跳喪可以說完全擺脫了喪葬儀式的禁錮,成為徹底的舞臺藝術,參與者也變成專業的舞蹈演員。另外它在內容細節上更加固定和規范,由“半邊月”、“靠身子”、“四臺”、“風擺柳”、“喜鵲登枝”幾節組成,結構上打破了原始“跳喪”中許多舊的程式和流行區域的界限,并通過提煉加工,吸取了各地的精華,實行綜合利用重新組合。而在音樂上,它也保留了原始“跳喪”鮮明的節奏和有特色的鼓點,選用了當地人民所熟悉的與舞蹈情緒相吻合的山歌、民歌小調作為基調,并加進弦樂伴奏。可以說,至此,在長陽這個土家族聚居地傳承了幾千年的原始祭祀性儀式“跳喪”已經完全被一種新型的歌舞表演“巴山舞”所取代了。
將跳喪儀式改編并送上藝術舞臺作為專業的歌舞表演而出現,現在看來不僅是一個迂回對策,同時也造成了現今幾種奇特形式并存的狀態。看來,人們似乎總有接收上的趨同性,即公共場合出現得越多,人們就會覺得它的可接收性是極大的。對于這種類似傳播學理論中最有名的“沉默的螺旋”,巴山舞的推廣手段便是應對了人們接收的這種慣性。因此,如何把土家跳喪儀式傳承下來,如何把巴山舞迅速推廣開來,只能通過這種公眾的舞臺藝術形式讓人們從被動接受到主動認同。如今放眼全國乃至全世界,一些大型晚會、比賽等等的參與形式不就是最后傳播開來才成為流行元素的嗎?
此時“巴山舞”的觀演關系很明確,表演不再是祭祀目的,而更多是作為藝術欣賞來演出。表演者不再是普通人民,已開始由專業藝術工作者來擔當。他們的基本藝術素養和功底要求均開始專業化,比如歌調及舞步的規范化標準化要求,這是過去“人死眾家喪”時期所不能比擬的。在表演過程中,演員不再會為某家去世的人感到悲傷,而是純粹藝術上的呈現,以給觀眾帶來美的享受為單純目的。與此同時,觀眾也不再會為自己不能參與祭祀而感到羞愧,他們跳脫出來,把整個儀式戲劇的表演作為自身審美體驗的形式。所以,正因為這樣觀演關系的轉變,才使得巴山舞能不受其特殊的民族性、儀式性所束縛,而成為普通藝術作品登上舞臺。
三、大眾健身“巴山操”
步入新的世紀,長陽土家文化連連在全國民族文化藝術舞臺上綻放光彩,于是,長陽文藝工作者和老百姓便開始思考巴山舞在舞臺上確實優美迷人,可只有舞蹈演員才能登上舞臺,這種舞臺與觀眾席的隔斷使得土家人民與本民族優秀文化的距離反而越來越遠,這樣下去會不會導致巴山舞又一次的沒落呢?
古老的傳統儀式與體育健身的相容,一直是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的創舉。從古到今,拋開跳喪的祭祀性與忌諱不說,從跳喪到巴山舞,宗教與圖騰意識雖然在不斷弱化,但其擬虎擬獸的動作、一步三顫的幅度都有非常大的運動強度。這從很多資料圖片可以看到,不論是溫暖的季節還是嚴寒臘月,很多跳喪的人都是光著膀子揮汗如雨酣暢淋漓地大秀技藝在巴山舞的舞臺上,可以肯定地說,任何一種舞蹈消耗體力的程度也都是絕對比普通人靜止或走路散步的強度要大得多,所以根據高強度的跳喪改編而來的巴山舞的運動量之大肯定是勿庸置疑。
另外,從棺材中被解放出來后,人們不再忌諱巴山舞,看著舞臺上優美的展示,大家也躍躍欲試,于是就有了長陽廣場上自發組織的巴山舞小團體。當然,與此同時還有老年迪斯科隊、太極拳隊、扇子舞隊等等,他們均根據個人興趣和所需自由參與,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這一群自發組織的人們開始有心向人展示自己的成果,因此便開始自費請文化館的老師來糾正動作,參加一些諸如老年人運動會的比賽。尤其是后來長陽文化館群文工作者的介入,使得這類團體的自發性變得更加有組織有規模,最后成為群文工作的一部分。對此我們也可以說這是巴山舞逐漸回歸群眾文化的一個佐證。
如今,“巴山舞”再次走進人民生活之中,也成為了一項全民能參與的體育運動,因為此時的觀演關系已不復存在,它已回歸到最原始正宗的強身健體的目的上了——人人都是參與者。當“巴山舞”被全民推廣時有兩種不同的情況:一是隨處可見的廣場上、社區活動中心甚至綠地草坪上,人們無意識地自發地鍛煉。此時“巴山舞”已成為等同于跑步,跳繩等鍛煉方式,并無表演的成分,所以更不用說有觀眾的存在。另外說到體驗,就是指鍛煉者自身疏活筋骨的切身體驗,那種內心體驗完全是天馬行空自由自在的;二是作為體育競技的比賽。自從國家體育總局把“巴山舞”列為全國廣場健身舞之一,各地體育部門也掀起了以比賽促推廣的活動。在這些比賽中,參與者不再是簡單想要健康體魄的人們,他們開始變成專業運動員、想要爭得比賽榮譽的人、完成單位分派比賽任務的人……參與者的目的開始不同了,他們同時站在體育比賽的舞臺上,既有給群眾、給評委表演的體驗,也有了各自不同的內心體驗,不再是集體無意識的了。這時的“巴山舞”比賽就如同戲劇表演一樣有了觀眾,有了演員。因為,體育競技和戲劇其實是同宗同源的,古代雅典競技場的喧鬧與緊張,就是成千上萬的觀眾和表演者共同體驗的經歷。
四、體驗經濟與儀式劇場的結合
對于現代觀眾來說,宗教信仰已經失去,而生活又缺乏引導,所以戲劇作為一種審美的形式正好能彌合這種信仰和生活之間的分裂,因為人們到劇場中,是要看既不同于宗教儀式,又不同于現實生活的假定性、虛擬性的戲劇的。由于觀眾的觀賞就是一種集體的體驗,在中國,這種集體的體驗往往就只能通過慶典、儀式表現出來,這就是儀式劇場的需求和發展走向。而今,古老的跳喪儀式也在土家人民的儀式化生活中凸顯出其經濟價值,它正是土家族儀式劇場與體驗經濟的完美結合。
2007年,我在偶然的機會來到長陽某飯店,據老板介紹,店內有專門的空地供客人觀看和參與土家民俗表演之用,而且很多客人在這里一住就是幾個月,跟主人家一起生活、吃飯、種菜、爬山等等,這正是現代人體驗土家族民俗的最佳方式——真正融入土家生活!而且老板介紹說,很多外地的城市游客起初只是來短期旅游,后來變成長駐,或者定期來小住,都是純粹為了體驗原汁原味的土家生活,這難道不就是最典型的體驗經濟嗎?后經我兩次實地體驗,發現了店主更大的民俗體驗場地——“仙人寨”。在那里,有原汁原味的土家飯菜,有天然形成的“仙人洞”,還有盡情參與的土家民俗儀式活動等等。其中的巴山舞表演借此宣揚土家人對喪事的豁達態度,很多老年人在認真聽老板介紹土家“跳喪”的演變之后,都很是贊同土家人的觀念,更是踴躍地參與到學跳巴山舞的行列當中,這讓我不禁想起土家山民給活人跳喪的’情形。原來人活到一定的年紀,看過人世間風風雨雨之后,對于死亡的泰然處之正是人們所向往追求的人生目標,就如同跳活喪中眾人齊叫的“請出來,請出來……”,一些外來的老年游客們也滿心喜悅地參與當中,真可謂是酣暢淋漓。
由此看來,如今在長陽,由跳喪儀式而來的幾種不同形式依舊并存,同時也可以看出人們針對不同心理需求和體驗的要求幾千年來都沒有變化,像跳喪、巴山舞、巴山操等等均說明人們對其各有所需。而原始“跳喪”儀式中人們獲得對生命的崇拜,對神靈的敬畏;人們在巴山舞的舞臺上享受到土家族文化的優美以及在巴山操的鍛煉場上體會到體育健身的快樂……土家族“跳喪”儀式的幾次否定之否定的變化都是歷史的偶然也是必然。尤其是從特殊的傳統民俗儀式的劇場演變衍生到當今中國社會中各類現代或傳統的、流行或沉寂的社會活動來看,我們不難發現,現代人還是非常需要一種儀式化生存狀態的。如今泛化的儀式劇場的出現,正是當代人缺失信仰及集體體驗的需求所致,所以,儀式劇場如何在現代生活中進行,是個值得去好好認真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