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方亞芬的經歷來看,她似乎天生就是吃文藝這碗飯的,只是雖然自幼喜愛唱歌跳舞,但卻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越劇。在鎮海中學讀書時,她是學校的文藝尖子,初三那年,方亞芬陪同學報考寧波甬劇團,同學沒錄取,可她卻一路過關斬將殺入最后一輪。當時同批報考的還有今天的甬劇名家王錦文。“當時人還沒長開,小眉小眼,最后老師說我眼睛太小,被刷下來了。”許多年后,一說起這事,方亞芬和王錦文還一起打趣當時的招生老師:“老法師也有走眼的時候啊。”
因為第一次報考失敗的經歷,方亞芬便是有些膽怯了。后來當地文化局局長鼓勵她去報考鎮海越劇團時,她覺得萬一再考不上多沒面子,所以一口回絕“不去”!局長于是請了班主任老師反復動員,最后才算說動了她。果然,她被順利錄取了。那年同批進團的共有十個女孩子,其中九個是嵊州人,盡管學校離家都非常近,但為避免特殊化,規定誰都不許回家。所以這些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只要一個想家哭起來,不久就會“哇哇”哭成一片,同時,專業學習也非常辛苦,教身段的是位京劇老師,每天都是往椅子上一坐,就讓孩子們拿大頂:“不抽完這根煙不許停。”很多年后,只要看到電影《霸王別姬》中的那些相似的片段,方亞芬的眼淚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嘩嘩流淌。
因為條件好,當年老師特別喜歡方亞芬,因此她經常有演主角的機會。學戲第三年,老師就“以戲代功”,為他們排演《柳毅傳書》、《玉堂春》等大戲,并請了流派創始人來輔導。方亞芬打基礎的幾個大戲都幸運地得到了老藝術家的親身指點。首演《柳毅傳書》時,看到平時頑皮的瘋丫頭,上了臺倒娟秀端莊蠻像回事兒,老師們都松了一口氣。至今說起此事,方亞芬還非常懷念在鎮海越劇團演戲的狀態:“那時候年紀小,也沒覺得有多苦。那是最懵懂、最快樂的時候。”她認為,當年同學們在一起長大,互相配戲,不分什么主角龍套,而且樂此不疲。有一次老師讓她演《血手印》里的王千金,她倒不喜歡,反而主動要求演第二場就被殺的丫鬟雪春和下半場包公身邊的張龍趙虎。
臺上的方亞芬雖說是有模有樣的大家閨秀,但下了臺她即刻就從“青衣”變成“花衫”,一貫大大咧咧。不過,她絕對是個有目標的人,開始學戲時,方亞芬就有很大的決心,希望“學出道”、“唱出山”,因此對越劇藝術家云集的上海充滿向往。之后,盡管團里演出任務越來越繁重,領導培養她的意向也很明顯,但她還是在1984年毅然考入上海戲曲學校插班就讀。山窩里飛出的金鳳凰固然令人羨慕,但從領工資吃皇糧的一下變成需要家里寄錢支持她讀書,而且又由劇團里備受寵愛的主角演員變成戲校默默無聞的學生,她的身心都面臨了巨大的壓力。盡管當年她也還沒有正式拜師。但因為她曾獲得袁雪芬的賞識和關照,人們都有意無意地把她當成了袁門弟子去嚴格要求。“人家可能錯1分不是錯,我可能錯0.8分就是錯。”所以方亞芬相應地吃苦更多,練得也更多,“練不死的方亞芬”這一說法就是那個時候傳開的。因為是插班生,其他同學已經相處了一年,因此最初有一個階段,方亞芬變得很自閉,覺得自己初來乍到,很難融入集體:“就像和睦的家里走進一個陌生人,覺得自己很多余。”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方亞芬都是獨來獨往,雖說這與她的真實個性反差很大。但好在經過這個時期的沉淀與積累,她專注于提高技藝,為今后事業打下了扎實的基礎。
好演員是靠鍛煉出來的。方亞芬認為,《蓮花女傳奇》對自己的鍛煉特別大。在劇中,她分別運用袁派和呂派表現兩個性格迥異的角色,一會兒是貪慕虛榮的九姨娘,一會兒是甘守清貧的蓮花女,而且在臺上又唱又演,又翻又滾,體力消耗非常大。那時《蓮花女傳奇》前后演了一百多場,其中在共舞臺就連續演了二十場。每天傍晚她都要騎自行車到劇場,去的時候渾身是勁,而散場回來時就蹬不動了。就連當時她用的一雙彩鞋,演了沒多少場便開了口。有一次在臺上剛演到第一場,幾個烏龍絞柱過后,鞋子突然又開口了,走路噼啪作響。可戲演到一半又不能下臺去換,方亞芬急中生智,趁一個下蹲的動作,悄悄脫下彩鞋放到隱蔽處,最后是穿著白襪子完成了這一場的表演。后來再演這個戲時,她每次都要定制兩雙鞋。有回在浦東三林一個劇場演出《蓮花女傳奇》時,正是寒冬臘月飄著雪花,簡陋的劇場里嗖嗖進風卻沒有空調,只有一個小取暖器。尤其是九姨奶奶裝神弄鬼的那場戲,她的服裝是一件透紗的馬甲,不能穿水衣,下了場再換冰冷的綢衣,為此她每次都要咬牙打顫大叫一聲。說到搶妝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當時的服裝不像現在拉鏈一拉幾秒鐘搞定,而是要用帶子一件一件地綁,每場銜接都像打仗一樣爭分奪秒,后來在演同樣是一人飾兩角的《千古情怨》時,換裝搶妝她從不為難,都是那時候練出來。
方亞芬希望自己成為性格演員,為此她抓住每個機會嘗試不同角色。除了本門袁派唱腔,戚派、金派、傅派……諸多流派,她都拿得出手。她不僅擅長閨門旦,潑辣旦,即使是一些老年角色也能游刃有余。回頭盤點,她竟還多次反串過小生。早年間她主演《楊八姐盜刀》,就是一出文武兼備的戲,同時里面半出戲都是以范派小生應工,不過方亞芬還是拿下來了。此后,她還曾在《紅樓夢》中反串寶玉。那可不是一般圖熱鬧喜慶的偶然嘗試,而是個正兒八經的大戲。說來這一切都不免讓人羨慕天賦對她的厚愛,然而,也就是這天賦,也曾像一個華麗的繭,遮蔽著她的光芒。
方亞芬評價自己“開竅晚”。她覺得自己真正“會演戲”了,那已是200。年以后的事情:“剛出道的時候,人家看了我的表演,都覺得我‘演得不錯’,‘條件不錯’、但也僅此而已。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在臺上亮不出來。也可能大家對天賦好的人要求會更高一些?”她說,那個階段的作品,像《西廂記》、《啼笑因緣》等等,都是本色出演,以現在更成熟的眼光來看,當然也有那個年紀特有的清純質樸,但總給人一種依仗天賦而不夠用功,只演“三分三”的印象,“演出來的人物雖也桃不出大毛病,但仿佛隔著一層東西。我想,(那時)自己并不懂得什么叫演得好。只是導演要求怎么做,自己能夠完成,沒有有意識地去揣摩角色。’因此,她也曾經陷入過幾年沒有新作品的低谷。不過,方亞芬一直把自己經歷過的波折當作財富,她說,“就像跑馬拉松,能不能領先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堅持到最后。有時候我想,如果沒經歷過那幾年,可能我還像以前一樣,只能靠本色和天賦演戲,只能得到‘還不錯’的評價,沒有那種真正打動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