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虛歲18歲的錢惠麗考入諸暨縣越劇團。
當時的浙江,四人幫粉碎不久,文藝百廢待興,越劇是最流行的娛樂方式??h里的大廣播,每天放《紅樓夢》、《碧玉簪》、《王老虎搶親》。年輕女孩子能考上劇團,甚至比上大學還感覺榮耀。據錢惠麗回憶,她考諸暨越劇團們那年,小小的縣城就有1000多個人報考,最終錄取了12個,真正的百里挑一。
考試,錢惠麗并沒有遇到什么困難。她至今清楚地記得,去劇團預試的時候是中午,諸暨人有睡午覺的習慣,面試她的只有一個老師,她唱了一段《紅樓夢》的《焚稿》,又唱了一段紫鵑的《勸黛》。老師問會不會唱小生,她于是又從《那一日》開始唱起,一直唱到《金玉良緣》、《哭靈》——幾乎一個人演了一遍《紅樓夢》的經典。一下子,劇團里正在午睡的其他人全都跑了出來,相互打聽‘剛才誰在唱?誰在唱?嗓子這么好!’”于沒有任何異議,負責人立刻對錢惠麗說:“你,我們要了,就等著正式錄取考試吧,如果接下來有別的越劇團來要你,千萬不要答應他們。”今天回憶起來,錢惠麗對當年自己的記憶力也表示驚奇:“那時候也沒看過演出,就是聽著大廣播喇叭學,很多唱詞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竟然囫圇吞棗,也不會忘?!?/p>
1981年1月,錢惠麗進了諸暨越劇團的學員班。在很多回憶中,人們都會學生時代,同學間純真的友情留戀萬分,把它是視作人生中最美好的感情。然而,錢惠麗卻很直率地說,事實其實并不向事后回憶得那么美好?!拔覀冞M學員班的時候都已經十七八歲的年紀了,也不能算小了,哪能都像說得那么天真?”諸暨地方不大,機會也少,年輕女孩子之間的爭奪,也是極其激烈的。這一切,都讓最不善于此道的錢惠麗痛苦不已。
然而,太過出色的自身條件,又讓錢惠麗無處可逃地稱為那些嫉妒的眼光的焦點。考入學習班,還沒有開始正式集訓,錢惠麗便開始被負責招生的老師帶著到處跑?!八齻儼盐耶斪鰳影?。到了一個地方,面對來考試的考生,就說,惠麗,你唱一段,要唱到這個樣子。”集訓了不過半年的時間,1980年的七八月間,紹興地區舉行戲曲匯演。急于推新人的劇團領導就把錢惠麗那批學員帶到了紹興?!暗谝淮窝莸氖恰犊揿`》。”錢惠麗清楚地記得,她的第一次正式登臺亮相,便是參加比賽。領導相當重視,局里的好多領導都陪著一起去。匯演正是盛夏,一次,局里的一位領導好心,買了一根冰棍給錢惠麗吃。沒想到這件事被文化局局長知道了,將他一頓臭罵:“她是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嗎?萬一把嗓子弄壞了,怎么辦?”“其實我那時候也已經不小了,不過他總是把我當做小孩子看,一直也對我非常好。”提起這位戚局長,錢惠麗至今仍然是感激不已,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他的愛才護苗,保護著當時性格倔強,又不通人情世故的錢惠麗一路成長。
在紹興,一出《哭靈》讓錢惠麗一炮走紅,榮譽來得太突然,至今錢惠麗回憶起當時的演出來,依舊覺得有些好笑:“那時候完全憑的是天生條件好——扮相好看,嗓音又好。基本功?才學了半年,哪來的基本功?臺步也走不像樣。教我的老師也沒有經驗,不會揚長避短,《哭靈》最后,給我設計了一套八字型臺步。結果要命了,我在臺上一邁開步子,臺下‘轟的’一下,全笑開了。我在臺上還納悶?他們為什么要笑?剛才不是唱得挺好嗎?”
笑歸笑,憑借著舞臺處女秀《哭靈》,錢惠麗獲得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獎項“學員演出優秀獎”。然后被紹興地區推送參加浙江省戲曲匯演,和當時著名的青年演員張臘嬌、王少樓等同臺。在浙江,掌聲、鮮花更是來得讓人來不及招架。匯演結束時,浙江省省委書記親自上臺祝賀,點名表揚:“那個諸暨來的錢惠麗,演得很好。”大家把躲在一邊的錢惠麗推到書記面前。《浙江日報》第二天就刊登了省委書記與錢惠麗握手的照片。
對于未滿二十歲的錢惠麗來說,這是多大的榮譽??!年輕的錢惠麗也開心。然而回到諸暨,卻發現“一切都變了”。劇團里的同學同事,看她的眼光都開始變得怪異,各種莫名其妙地挑撥也始終困擾著她。而就在那一年,對于她一生影響的極大的父親患上了絕癥,不久后離開了人世。
還來不及笑,淚水已經流滿了臉頰。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錢惠麗開始對于榮譽有一種特別的謹慎。那是的她,還不知道老子說的“禍福相依”,卻開始朦朧地覺得:在得到的同時,總是會伴隨著失去些什么東西。
青年時代的遭遇,直接影響了錢惠麗對于榮譽的態度。后來,在大獎面前,錢惠麗總是顯得沉默少言。甚至,1999年《舞臺姐妹》獲得多項殊榮的時候,錢惠麗一度躲避了所有的媒體采訪,甚至把手機關機?!肮倘唬沂遣辉敢獗粯s譽沖昏頭腦,”錢惠麗顯得很坦率,“但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我害怕榮譽會帶來一些我不想看到的結果。其實,生活中的我其實并不善于和人交流,還有些優柔寡斷?!?/p>
因為性格的原因,在諸暨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錢惠麗都覺得很痛苦。這痛苦一方面來自于同事敵意的眼光;而另一方面,來自于無休無止的演出,卻看不到前進的目標。從浙江匯演回來以后,錢惠麗一躍而成當地的“明星”。當時的劇團演出大部分是下鄉,一個諸暨越劇團分兩個演出隊,滿足不同地區的需求。往往那些請不到錢惠麗的地方,就要“抗議”。而劇團協調的結果——就是讓錢惠麗兩處趕場子。太過頻繁的演出,再好的嗓子也受不了,心疼錢惠麗的戲迷給她送來了白木耳、生雞蛋,據說都是可以治嗓子的。而錢惠麗也是什么法子都試過——“我當時只是想,只要嗓子好,我什么都敢吃”。演出的疲勞還不是最重要的。最讓錢惠麗焦急的,是看不到未來。因為市場好,那時的越劇團,和現在的生存環境,天差地別?!澳菚r的越劇,真叫是火啊,走到哪里都是滿座?!卞X惠麗說,“因為不愁賣票,所以那時候排戲、演戲都很隨意,反正演什么都有人喜歡嘛。藝術質量的確很不講究?!比諒鸵蝗盏难莩?,卻沒有進步,錢惠麗覺得厭倦了,她開始漸漸覺得,面對舞臺,自己無法激動起來。
被同伴們孤立的感覺、繁重的舞臺演出、尤其是看不到前途的藝術跋涉。錢惠麗說:“如果不是1986年我在浙江人民大會堂演出時遇到周寶奎老師,如果不是周寶奎老把我帶到上海,引薦給徐玉蘭老師,我真的不敢想象,今天的我會是什么樣子?”
回憶在諸暨的青年時代,那些真實的甜酸苦辣。畢竟,還有快樂的人,真誠的情。對與錢惠麗來說,一位是之前提到的那位文化局長,還有諸暨越劇團的書記,那個把才學了半年戲的錢惠麗帶到紹興的慈祥長者。此外,還有在《紅樓夢》中演襲人的演員,那個臺上臺下無微不至照顧錢惠麗的“姐姐”?!暗缴虾Q莩觯臀易∫粋€房間,我每天的衣服,都是她主動替我洗的?!倍@些真誠的感情,也成為照亮錢惠麗青年時代的依律珍貴的陽光。
雖然回憶往事,雖然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但錢惠麗卻認為這很自然:“今天,我們中的很多人,不管成功的,或是不成功的,都會把他們的青春歲月形容得很美好。包括我們的藝術作品,有時候往往也是這樣,似乎和青春沾邊,變一定是陽光燦爛。其實不然,對于往事的追憶,很多源于對現實的不滿。如果可以客觀公平地看看現在的我們,至少對我來說,我覺得很幸福。其實,人生道路上的每一種經歷,都是一種財富。就拿我來說,今天的我,之所以可以能夠豁達地面對各種問題——無論是贊譽還是苛責——也多少也得益于當年的磨礪。無論如何,我是幸運的,畢竟我的付出獲得了回報。而并不是每一種付出,都會有收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