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一個離開東汽已經二十年余年的老領導,卻依舊能對在崗乃至80后職工產生如此大的影響力?在丁一看似樸實的外表下,有著一段不平凡的傳奇
廢墟上的“丁一小道”
對丁一的認識,是從一條小路開始的。
2010年5月12日,我到受災最重的國有企業——東汽采訪。當時的漢旺東汽早已人去樓空,只剩下幾處在地震中殘存下來的殘垣斷壁。然而一奈曲折的小路和附近的長廊卻依然草木茂盛。據說這條路是丁一任廠長期間無數次往返于各車間踩出來的。后來稍加修茸被取名為“丁一小道”。這條路,是東汽一道最富特色的風景。
走在“丁一小道”上,隨行的東汽人對我說,
“如果建不好新東汽,我們對不起所有關心我們的人,也對不起我們的老廠長丁一。”說話間淚水已在眼眶里打轉。
原來,“5·12”汶川地震時,年逾80的丁一正在北京住院。聽說東汽損失慘重,老人徹夜難眠。病體稍愈,丁一便馬不停蹄地來到震后的東汽。在東汽副總經理黃伯超、肖珉的陪同下,丁一走進了余震不斷的主機三分廠。當時半邊坍塌的房頂已經搖搖欲墜,看著就讓人提心吊膽。為了丁一的安全,陪同人員給他找來一頂安全帽。但是當他見到隨行人員都沒有安全帽時,卻說“同志們都沒有,我也不戴”。直到在場所有的人都找齊安全帽,丁一才將自己的帽子戴上。一路踩著廢墟,丁一心情沉痛地走過了自己曾灑過無數血汗的土地。當他在東汽中學駐足停留時,人們分明看到老人的眼睛已經潮濕了。
“這是一張銀行卡和存折,算是我對工廠的一點心意,請收下”。2008年7月2日上午,丁一在漢旺之行后,將一份207365元的存折,交給了東汽的領導,并鼓勵大家建設好新東汽。
丁一的離休工資并不高,81歲的他一直住在公司最早分配給他的一套上世紀80年代修建的舊家屬宿舍里。離休后,丁一還堅持每月寄錢,資助了120多名貧困學生讀書。十余年來從沒間斷,金額達數十萬元。這存折上207365元錢可以說是他畢生的積蓄。然而,沒有人能拒絕老廠長的這份真情,也沒有人能拗得過他的倔強。大家含著淚收下了這沉甸甸的“心意”。
2009年4月17日,中央電視臺在東汽新基地錄制五一特別節目《相信中國》。當主持人宣布丁一上臺時,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一片真誠熱烈持久的掌聲。許多新老東汽人爭相和他握手、擁抱。從入場到舞臺,短短的30米路,丁一競在東汽人的簇擁下走了很長時間。提及往事,老人在臺上一度哽咽難言,臺下的東汽人也同樣熱淚盈眶。此情此景,讓久經各種大場面的央視主持人也受到了感染。
汶川地震使昔日美麗的“十里東汽”在頃刻間夷為平地,重建的艱難可想而知。然而在采訪中,我聽到的不是抱怨和嘆息,而是流傳在這片土地上的動人故事——丁一無疑是其中最有分量的一個。
哪怕廠長不當,也要研發“爭氣機”
離開漢旺參觀德陽八角井寬敞明亮的新東汽基地時,一臺老機床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它龐大的身軀上披著一條鮮紅的彩帶,上書“老伙計加油”。隨行的東汽人打開了話匣子:“它和老廠長一樣是廠里的功臣,我們可舍不得‘拋棄’它。工人們冒著生命危險從地震中搶出來,經過重新檢修,它又光榮上崗了。”
“如果沒有過去的30萬千瓦汽輪機,就沒有如今的東汽廠。”這是東汽人多年形成的共識。
丁一是個倔脾氣、有血性的人。這種血性并非爭強好勝的匹夫之勇,而是在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下的執著與堅韌。在為東汽第一臺30萬千瓦汽輪機爭取合法研制地位的奔波中,丁一表現出了常人無法企及的堅韌和強硬。
上世紀60年代,毛澤東提出了三線建設的戰略構想。“好人好馬上三線”。1967年,已經過了不惑之年的丁一,放棄了哈爾濱汽輪機廠副總工程師的職住和安穩優越的生活,響應國家的號召來到荒蕪的漢旺,開始組建東方汽輪機廠。
建廠初期,東汽的原定設計是年產60萬千瓦汽輪機,主要產品是10萬千瓦以下的火電機組。但是在東汽通過技術改造,造出7.5萬千瓦機組后,國際上出現了30萬千瓦亞臨界60萬千瓦的主力機型。機械部得知此事,決定直接引進國外先進的制造技術。于是,將30萬千瓦和60萬千瓦汽輪機的技術引進任務交給了另外兩家企業。東汽由于先天不足,僅負責20萬千瓦以下的汽輪機的生產任務。東汽主動向上級部門提出,希望三家企業聯合研發30萬千瓦國產機組,但始終未能如愿。
丁一的倔脾氣上來了。“國家要發展,電力必須先行。中小機組是滿足不了需要的。用不了多長時間,國家就會需要大功率發電機組的。東汽必須要研制30萬和比30萬千瓦機組更大的汽輪機。”即使擔著“打亂國家計劃”的罪名,丁一也下定決心開始研制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3077千瓦汽輪機。
上面沒有劃拔一分錢,科研經費從哪來?1975年開始,東汽人節衣縮食自籌資金進行了30萬千瓦汽輪機的研制。然而到了1981、1982年,處于國民經濟調整時期的東汽陷入國家任務為零的艱難境地。數千職工的工資都不知從何而來,到哪去籌集數百萬元資金搞研發?在丁一眼里,伸手向國家要錢是件不光彩的事。在1981年上半年召開的職工代表大會上,丁一提出了“做行商,吃雜糧,創名牌,爭大上”的口號。
“你可能很難想象當初我們還賣過菜刀”。東汽人對我說起那段艱難歲月。在丁一的帶領下,東汽真的吃起了“雜糧”。只要是能干的活都不放過,利潤再小也要接下來。當然,‘做行商”、“吃雜糧”只是權宜之計。有了資金的支持,科研人員晝夜奮戰。最初,這些科研嘗試都是在“地下狀態”進行的。直到各個科研項目順利抬進,東汽才將30萬千瓦汽輪機的研制上報給上級部門,并通過了有關審查。
1980年6月的一天,丁一向國務院和部領導匯報了第一臺30萬千瓦汽輪機的研制情況,并獲準繼續試制。誰知他剛風塵仆仆地回到廠里,主管部門催促撤兵的電報接踵而至:“停止30萬千瓦機組試制工作,所發生的一切費用上報了結。”這一消息,如一聲驚雷,震驚了十里東汽——停產就意味著7000多名職工六年的心血付之東流,意味著1400萬元的制品頃刻之間變成一堆廢銅爛鐵。若是繼續研制,不僅是同上級唱對臺戲,還要承擔“產生的一切費用”。
第二天,徹夜未眠的丁一含著眼淚在全廠大會上表示:“哪怕廠長不當,黨票不要,也要把30萬機組的試制搞下去。往大了說,這是發展民族工業大計所在,往小說,這是關乎工廠生存發展、老百姓吃飯的大事。我們一定要研發出東汽的‘爭氣機’,來!”
夜深人靜,心潮起伏的丁一在燈下奮筆疾書,致信薄一波、沈鴻、周子健等黨和政府有關部門領導,尋求支持……丁一帶領東汽據理力爭的意見引起了上級的重視。甚至驚動了國務院。在上級領導的干預下,30萬千瓦機組終于擺脫“私生子”的難堪地位,獲得了一張可貴的“準生證”。
1983年9月29日兩點,當30萬千瓦汽輪機平穩升速至3000轉/分鐘,并穩定運行了一段時間后,鑒定專家們的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笑容。東汽上下一片歡騰,鞭炮聲響徹夜空——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東汽人苦戰了2920個-日日夜夜。第二天《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登了這樣一條消息:“我國自主設計制造的30萬千瓦汽輪機在東方汽輪機廠空負荷試車成功,標志著我國機械工業達到新水平。”
沒有終點,只有起點。在日后擔任東方電氣集團董事長時,丁一又將60萬千瓦汽輪機的研制作為了新的方向,為1997年集團首臺60萬千瓦機組的成功投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東方”之子的悠悠傳奇
生于山東蓬萊的丁一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不拘小節,又不失大體。他的身上有種狂放不羈的脫俗秉性。如今他的一些“圇事”還在東汽傳為笑談。
丁一17歲便參加了抗日戰爭,并自作主張將‘馀緯文”這個原本文縐縐的名字改為“丁一”。個中原因讓人忍俊不禁:這個名字最簡單!
新中國成立后,1950年,丁一開始在清華大學學習。1951年留學蘇聯,與李鵬和鄒家華等均有同窗之誼。丁一的大多數同學均在國家機關擔任要職。丁一也曾有許多機會到北京工作,但他舍不得東汽和汽輪機事業,在偏僻的漢旺扎下了根。
幾年的軍旅生涯在丁一身上打上了深深的印記。他身上始終保持著“老八路”的光榮傳統。丁一主持廠務期間,開會時與會者都只喝白開水,而不動用公家的茶葉。
丁一不喜歡西裝革履的束縛,最愛穿的就是被人們戲稱為“尿素口袋”的維尼龍工作服。當年的丁一經常下車問檢查工作,發現問題就挽起袖子和工人一起尋找解決方案。有一次,他到北京參加機械部的會議,在火車站卻遇到了麻煩。他穿著一身“尿素口袋”,手里拎著一捆大蔥,直奔軟臥車廂,結果被乘務員當做老農而擋駕。后來等他驗明身份后,乘務員誠惶誠恐地道歉說,“首長。真對不起。”“你這個小同志,可不能以貌取人呦。”丁一爽朗地大笑幾聲,滿不在乎地揚長而去,乘務員連連搖頭稱“奇”。
丁一深受職工愛戴,不了解的人以為他肯定是個“老好人”。但東汽人說,“別看老廠長知情重義,情到深處還愛掉幾滴眼淚,實際上他性烈如火,嫉惡如仇,是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比如,他對下屬的要求特別嚴格。但是丁一有個特點:只訓干部不訓工人。廠里不少干部都挨過他的訓斥,有時態度相當粗暴。1984年丁一受命調離東汽組建東方電氣集團,他撰寫了一篇文章,真誠地懇求能得到這些曾被他訓斥過的同志的諒解。如今,這些人都成了東汽的頂梁柱,記的更多的不是他的嚴格,而是遺憾聽他的“訓話”、“點撥”太少。
丁一如今早已離休賦閑了,但是他依然每天收看新聞聯播和時事要聞,時刻關心企業的發展。2006年10月,東方電氣集團現任董事長王計,專程到四川青城山看望丁一,向尊敬的老領導請教企業未來的發展方向。一個小時之后,王計信心十足地滿意而歸。當月底,東方電氣集團董事會做出了企業整體上市的決定。
在東方電氣集團,“丁一”已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名字。如今,“創新”、“發展”已經成為一種共識,任何阻撓創新、阻礙發展的理由在大家看來都是借口。“再難,能有當年難?”“建不好新東汽,你問問老廠長答不答應?”“丁一”這兩個字,連同這位傳奇老人身上的那份堅韌、拼搏、決心,奠定了整個東方電氣集團的魄力與胸懷,并成為東方電氣人“泰山壓頂不彎腰”精神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