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你看來,寫詩是個人化的事情,還是有對社會與公眾的某種承擔?
桑克:毫無疑問,對我來說,寫詩是完全個人化的事。
不過,我認為,在“個人化”與“以詩歌形式承擔某種社會責任”之間并不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而且,它們之間的關系也不是對立的或者非此即彼的關系。這是人的社會屬性決定的。從來就不存在這樣一種人:一個沒有社會屬性的人。在說及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覺得有一點是要強調的:作為一個寫詩的人或者詩歌的整體,社會問題難以規避,各種各樣的氣息,各種各樣的反應,都會以不同的或者復雜的形式面目出現;而作為一首具體的詩,則完全可以回避社會問題。
在某個特殊的歷史時刻,還存在個人的選擇問題。今天,承擔的順序更應靠前一些(歷史的必要性),這與其他更大的更多的自由選擇并不矛盾。
寫詩是自由的,寫什么都可以,承擔什么都可以,不承擔什么也可以。
對我來說,寫詩只是我的個人選擇,只是我的個人樂趣,我只在其中的一些詩中承擔著什么,而不是全部的詩。因為承擔不是生活的全部,更不是寫作的全部。
2.你如何看待自己詩歌中流露出的虛無感?這種虛無感是指向生活的、還是指向詩歌本身的,或者說二者兼有?
桑克:兩者都有。
在我看來,虛無與絕望一樣都是存在的基礎,而非終結。這一點,我覺得需要對讀者說明白。一些讀者以為我的虛無是一種取消,是一種終結,我覺得這是一種不恰當的理解。對我來說,虛無是一個積極的開始,無論指向生活還是指向詩歌,或者指向生命與存在本身。沒有虛無,就不會出現實有,正如沒有死亡,就不會出現新生。還有一點,我覺得也需要說清楚,虛無從來不是否定,而是一種承認。
虛無感與虛無本身存在差異。虛無感是虛無的表皮,是感性的,搖曳的,甚至具有一種美感,而不像虛無具有感性與理性相互滲透的成分。
3.詩歌在最終意義上是對幸福的追求嗎?
桑克:可能還不是。
詩歌是一門藝術,充滿各種各樣的感官體驗或者道德體驗……可以說它是快樂的,可以說它是幸福的,可以說它是痛苦的,可以說它是悲傷的,可以說它是悲喜交加的,可以說它是平靜的,安寧的,中性的……
詩歌并不具有終極意義。
假設詩歌具有終極意義,它的終極意義也不會是追求幸福,而是追求形式的創造性,創造獨一無二的具有永恒魅力的形式。
4.生活是庸俗的,卻又是充滿魅力的,詩歌也必須在真實與美妙之間做出平衡。你是怎么來看待這個問題的?或者說,實際寫作過程中你是怎樣處理的?
桑克:平衡的確是一種讓我傾心的處理方式,但我知道它不是唯一的。按照你提供的思考框架,平衡只是一種處理方式,真實和美妙同樣可以分別獨立成為其他的處理方式。在這三者之外,還有其他的處理方式,比如更綜合一些的方式。
對我來說,日常生活只是一堆雜燴(沒有任何貶低的意思,只是說明它的復合特征),一堆單純的,同時又是復雜的,庸俗的,具有魅力的,或者夾雜著其他各種各樣東西的雜燴。怎么表達這種日常生活呢?我可能偏向于忠實記錄,把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以我的方式真實地將之融會其中,訴諸筆墨……這個忠實不排除變形、隱喻,這個記錄也并非一定是秉筆直書,它可能包括各種各樣行之有效的辦法。
甚至可以說,生活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只是一堆凌亂的寫作材料,寫作者需要從中抽出或者精心篩選出一部分,打磨,處理,最后將之鑄入與之匹配的形式。
5.自古以來人們就津津樂道南人北人、南北詩歌的差異。北方、寒冷、雪的清潔,你的詩歌中也有這樣的東西,而且作為自然征兆的它們似乎同時也入侵了詩歌的靈魂,你寫過一首《雪的教育》。你是怎么來看待這種影響的?
桑克:經緯度、氣候、地理環境之類的自然因素肯定會對一個人的生理與心理構成一些影響。這些影響會直接地或者間接地波及詩歌,何況自然因素本身對詩歌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張立群把這個稱之為詩歌地理學,并進行相應的研究工作。
其實完全可以把這個詩歌地理的問題簡化為其他的更容易理解的問題:這些不過是我的生活而已。我住的這個地方,其實就是我的生活環境。我寫我的生活環境是天經地義的。你提到的冰雪、寒冷之類的東西都是我的冬季生活經常碰到的東西。哈爾濱一年十二個月中大約有五個月或者六個月的冬季,我怎么可能繞開不寫呢?
你說“詩歌的靈魂”,《雪的教育》……難道是因為冬季漫長,我對寒冷之類的體會可能會比別人深一些?可能吧,我不確定。因為其他季節我也是寫的,不會因為其短暫而放棄。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在一個海濱城市生活,我寫的可能就是海洋了。
因此,季節、地理之類對寫作來說,與生活一樣,不過是材料而已。
其實,這種材料之間形成的差異不是主要的,關鍵還是處理材料的方式。
而且,我覺得人文環境的影響可能比自然環境的影響更大一些。這種差異影響的可能是我們處理材料的方式。材料是宿命的(暫時的宿命),暫時不能選擇(其實也是可以選擇的,不過現在不行),而處理方式卻是可以選擇和訓練的。我覺得與材料相比,處理方式才是更值得關心的事。
6.你提到過“智慧的浪漫主義”,這種說法是否比較契合你自身,可以詳細談談嗎?
桑克:我覺得比較契合我。有必要強調一下,這個說法的中心詞是“浪漫主義”,限制詞是“智慧的”。
智慧的浪漫主義雖然只是我的一種個人選擇,但是它與其他的歷史上的浪漫主義是有聯系的。這就是說,它不是憑空出現的,雖然里面有一些我的個人因素。
“浪漫主義”對我來說,不僅是藝術理念,同時也是一種精神,一種價值觀,比如虔誠,比如重情重義,尤其是注重情感表達,比如自由,自律——它本來是古典主義的,但卻被我借用到了這里,比如奇異——異國情調或者驚人的藝術效果……諸如此類。
“智慧”的意思,其實就是說,我的“浪漫主義”是有理性成分的,包括克制、節制、修正、克服這樣的因素。這與一般人認為的浪漫主義的式微有關。它們可能是因為具有這樣一些弊病而停滯的:更放縱一些,情感過度泛濫,矯飾,單調……
在詩歌領域中,“智慧”意味著適當的控制,有效的技藝,而且,我覺得這與自由不僅不矛盾,而且恰恰能夠保障自由的權利。這或許意味著“智慧”只在局部或者細節之中發揮作用,而全體則是自由的,是在神秘之上的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