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妻子要我和她一起去美容。從前,我也曾和妻子一起去美容店,并不是自己也去美容,主要是和妻子去做伴。每次到了美容店里,往往是妻子美容,我在一旁聽她們說閑話,想些莫明其妙的問題。我是一個小縣城里的上班族,也是一個業余作者,上班完了,不是讀書就是寫字,時間長了就感覺疲勞了,靈感也沒了。美容店里都是些年輕少婦,各種層次的都有,和她們說話,聽她們交談,可以聽到許多奇聞趣事,增加不少新鮮感覺,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不過,我今天一點心情也沒有。我的一個小說又被退回來了,我自己認為十分漂亮的小說,不由分說地被退回來,寫作的信心更沒了。不過,編輯還是給我回了信。一個業余作者,作品不被采用,有了編輯的回信,也是一種鼓勵和安慰。編輯在信中告訴我說,讓我寫一點邊緣的東西,業余作者,寫有地方特點的東西才好上刊物。后面還說了句我聽了N次的話: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編輯還說給我透露個秘密,說小說要寫得有趣,要對當下讀者的胃口。
覺得摸不著頭腦。怎么才能對讀者的胃口呢?寫作是廚師啊,還要考慮客人的胃口。不過,覺得也有道理,時代不同了,人們吃飯的要求都不同了,何況是精神產品啊。人們上館子,從前喜歡紅燒肉,后來喜歡炒瘦肉,喜歡生猛海鮮,現在又喜歡山茅野菜,真可謂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全國這么多讀者,我知道讀者想“吃”的是什么呢?感覺自己是一頭的霧水。
沒有心情,妻子卻又要讓我和她一起去美容店。我就對她說,我不想上街,你自己去吧。我還說,做美容是要有心情的,沒有心情,做美容也恐怕沒有效果。妻子聽了說,你沒有心情,不一定我就沒有心情,再說,你跟我到美容店里去坐一坐,說不定心情就來了。她還說,我發覺你到了美容店心情會變好。聽了妻子的話,我有點吃驚,像是被妻子看穿了心里的秘密,也不好多說話了。
于是就跟著妻子出門,先是覺得有點不愉快,慢慢地開始有所好轉。我家的房子,在縣城中間地帶,離街不遠,出門不需坐車。走出家里的小院子,轉過一條幽深的小巷,便到了小城的街道。巷子很窄,道路高低不平。天氣很晴朗,太陽光很亮,清晰地灑了下來。天很藍,抬起頭來,每一條巷子上面,像掛著一塊藍色的布料,藍得有點虛假。沒有一點風,渾身暖洋洋的。
慢慢騰騰地走,小鎮上,很少看到匆忙的人。我對妻子說,還是去玉梅的店里做嗎?妻子說,去黃小英那里去。我覺得有點不解,妻子前幾次都是到玉梅那里做,玉梅開的是一個老店了,價格比較合理,手法也好。妻子看我有點迷惑,就又說,黃小英這一久和玉梅有點不和,黃小英分開自己做了,兩個人互相爭生意,心情有點不好,我們去黃小英那里,等于是幫她一下,要不然,她會說我不顧她的面子。我明白了,黃小英是從鄉下來打工的,在玉梅那里學手藝。徒弟自己開店,對師傅是肯定也是否定。這種情況,兩人關系怎么會好?不過,黃小英才單獨做,人緣不會有玉梅好,我覺得妻子說得有理,同情弱者嘛。于是,我們就去黃小英開美容店的前衛街。
前衛街是一條老街,街的名字是“文化大革命”時候改的,后來就沒有改過來。一街的老房子,舊社會的房子,到現在都沒有改變。房子是土木結構,蓋著黑色的瓦。門窗都刻著老式的花紋,木雕上的花鳥魚獸都古色古香,透出陳舊古老的氣息。聽說,房子建得不高的原因,是當時縣長的規定,任何一家的房子,都不能高過他騎馬上街的高度。又有人說,街道上的房子著了兩次火災,重新修建時,長木料鋸來矮用,房子就矮了。有人又考證說,矮房子是為防地震。有資料記載,縣城經過一場八級大地震,房子矮的人家損失較小,所以都建矮房子。
房子矮,街面顯得比較窄,理發店和美容店比較多,隔不了幾步就是一家,占了半條街。說是美容店,但有的店并不“美容”,是單一的理發。可能是在趕時髦,明明是理發店,店門口的牌子,寫的都是“美容美發”幾個字。有些店門前的牌子上,還寫上了經營的項目:理、染、燙、干洗、保健。走在街上,對牌子上的其他項目都不難懂,就是不知道“保健”是什么意思。后來才聽說,保健就是按摩。還聽說,去按摩的都是男人,而且是外地的男人。本地的男人不敢在這條街進按摩店,本地人認為按摩就可能有色情在里面。所以,在這條街上,“保健”的人不多。小鎮的男人時興的是“干洗”。干洗就是洗頭,洗頭為什么又叫干洗呢,至今我還不得而知。這條街上干洗的也是男人多,干洗的時候,小姐用洗發水把你的頭洗兩遍,洗一下耳朵和鼻子。這些都做完了,還要按一按頭上的穴位,把你的頸項上捏一會,在你的背上拍打一會的…… 那些干洗的男子都閉著眼睛,時而齜一下嘴,很舒服的樣子。
和妻子并肩走著,看著這街上的美容店,我想,以這些美容店為題材,可以構思寫個小說。但也不和妻子講,寫作的事,和她說了,她經常追問我結果,讓我感到壓力。于是就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順著前衛街,朝黃小英的店走。
黃小英的美容店到了。黃小英看到我們,停止手中的活,高興地叫著我妻子“江姐”。我妻子姓江,年輕人都叫她江姐。她只朝我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我說,你叫她江姐,還以為你們在演《紅巖》。黃小英笑得更開心了。
黃小英才二十來歲,笑也還有些單純天真。單純天真卻開自己的店,又感覺她不簡單。說也奇怪,雖然是做美容的,黃小英卻總是淡妝,天然氣色十分濃。不用化妝品,她的臉色也好,天然地白里透紅。頭發也不燙,梳成一條大辮子,長長地拖在身后。只是她的眉毛不太好,所以她的功夫用在了眉毛上,眉毛畫得細致彎曲。
妻子也顯得十分高興,十分熱情地和黃小英寒暄,笑容滿面的。本來是美容的,但到了店里,她們也不忙美容,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坐下來以后,黃小英就很注意看我妻子的臉,看了看,很驚喜的樣子對我妻子說,江姐你這久擦什么的,臉色怎么這樣好?妻子高興起來,女人都喜歡人家說她漂亮,對著鏡子看了看說,還不是原來的那些東西。黃小英說,現在有一套天然“綠薈”化妝品比較好,用的人很多。妻子要黃小英幫她買一套,黃小英說,我這里就有,你批發價拿一套去。
嘰嘰喳喳地說著話,我沒有插話的機會。
我說,趁人少開始做吧,她們這才想起美容的事。黃小英說,江姐,以后你要常來我這玩,但美容最好還是要去玉梅那里做,這樣我才安心。妻子有點不解。黃小英說,我還沒有去玉梅那里學手藝的時候,你們就是朋友了,現在,像你這樣的客人都來了這里了,我感覺自己就是個罪人。妻子還沒有答話,黃小英看到賣牛奶的女人拉著兩條奶牛到了店門口。小鎮上有的人家賣牛奶,是把奶牛拉到街上來,現擠現賣,讓人覺得牛奶新鮮。小鎮上的人都怕喝假牛奶,防范心理很強。黃小英說,你等一會,我去買點牛奶。妻子說,讓他去打,我們做。妻子說的“他”就是我。
我正想看看那女子怎么在街上擠奶賣奶,就接過了黃小英的奶瓶。同時,覺得妻子對黃小英太好了點,女人們,過熱的相處也充滿著危機。妻子就是這么個人,熱心腸,對她好的人,衣服都脫下來給人家穿。黃小英更是了,她們是一個村子里的人,黃小英還在玉梅的美容店里打工學美容的時候,妻子就慫恿她快學好手藝,準備自己干。黃小英說,我和玉梅學手藝,開始就想到是要自己干的。如果不想著自己干,我也不會學這一行了,在美容店里打一輩子工,多沒出息啊。也就是在那時候,妻子就把黃小英介紹了給我。我們經常見面,成了比較熟悉的朋友了。當時,我們夫妻倆都覺得,黃小英最適合做美容這個行業。首先是她的形象還算可以,算是拿得出去的人物。我們都覺得,做美容這一行,實際上是個形象工程,開店的主人形象不好,生意就會大打折扣。黃小英的臉甜甜的,又有很好的曲線,人際關系也不錯,在玉梅店里打工學手藝的同時,結識了一幫幫小少婦,我想,黃小英很聰明,學手藝的時候,就為今后的生意奠定基礎……
賣牛奶的女子讓我把瓶子遞給她,我才回過神來,看那女子擠牛奶。賣牛奶的女子把奶牛的乳房洗干凈,就開始擠奶,擠到的奶,用一塊白紗布過濾。擠牛奶的女子邊擠奶還和我們嘮家常,她說,她家的奶牛前幾天才下了牛仔,奶很多,但小牛不聽話,才稍不留神,就把一桶牛奶全喝了。說著話,黃小英的牛奶就打好了,她把牛奶遞了給我。我感覺到牛奶瓶子上還有一些溫度。
我把牛奶放好過來,看到黃小英已經開始給我妻子做美容。妻子躺在一張窄窄的美容床上,很軟,白白的床單,讓人覺得舒服。黃小英一邊做,我們邊說話。我聽妻子說,徒弟學手藝,為的就是自己干,但小鎮太小,你開店,她認為客源流失到你這來了,矛盾就產生了。黃小英說,小鎮上的事,人少,哪家發生丁點事情,馬上全鎮子的人都知道了,現在,我也是有苦難言,玉梅店里的老顧客都到我這來了,我和玉梅連見面都不好意思了。黃小英說,我想自己是不是應該離開小鎮。在這個小鎮,開店容易把自己也開苦惱了。說了一會玉梅的事,妻子說,別講了,越講越不高興了。
黃小英問我妻子怎么還不要一個孩子。妻子說,我們剛好準備要生一個。黃小英說,我說也是,最好是生了算了,趁年輕的時候生了,年齡大了,精力也不支了。妻子問黃小英,你看我到底是生個男孩好還是生個女孩好。黃小英說,各有好處。男孩雖然調皮,但出門比較放心。女孩感情細致,到老了,還是女孩比男孩靠得住。我在一邊插嘴說,生男生女又不是你們說了算,說得她們倆都笑了起來。黃小英說,現在有一種辦法,能根據夫妻的年齡,推算在哪個月懷孕懷男孩,哪個月懷孕懷女孩。黃小英又講了推算的方法。我說,怕靠不住。她說,許多人都試過,靠得住。
說著話,妻子已經用蒸汽洗了面,面膜也敷上了。面膜敷上,要保養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妻子睡在床上不能動。這時候,我和黃小英就沒有事干。這會,還是上午,陽光雖然很好,但來理發美容的也不多。我說,我們找兩個人來打牌。黃小英說,她去叫對面美容店的小姜。妻子在床上說,不要叫那個“雞”。黃小英說,小姜只是打扮有點不同一般人,恐怕不至于當“雞”。妻子說,看她那個打扮就不是好人。黃小英就只好去叫李英和吳蘭,都是隔壁服裝店里的女老板。李英和吳蘭過來以后,我們就開始打牌。我們打的是“升級”,打升級兩個人配合得好就容易贏,我和黃小英熟悉,李英和吳蘭都怕我們玩假,不讓我們打一對,我就和吳蘭一對。黃小英是我的上家,往往是她先拿牌,我緊跟其后。我摸牌在黃小英的后,在她摸牌的時候,我都可以摸一下她的手。有時候,我故意在她的手上按一下,調一下情,黃小英沒有什么反映,我的膽量就大了,一次比一次按得重。黃小英依然談笑風生,我覺得她是裝作不知道,她心里應該明白,所以,我每一次摸到她的手,心里美滋滋的。
一來二去,我們在黃小英的美容店里非常開心,我就經常鼓勵妻子到黃小英的店里去做美容,而且,大多數時間我都跟她一起去。其實,妻子美容的時間也不多,每個星期最多只是一二次,如果等妻子去美容才去,我到黃小英的美容店的機會也不多。所以,在沒有事干的時候,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黃小英的美容店,總想到店里去坐一坐。但我一個不敢多去,多數時間都是和妻子到美容店里去玩,有時候純粹只是到那里去吹牛。到了美容店,有時候沒有客人,我們都坐在黃小英那間矮房子里烤火,聊天。在美容店里聊天打牌,看時間不早了,我和妻子才回家去。在路上我說,黃小英這個人挺不錯的。妻子也說,從前還看不出什么來,做做美容,接觸的人多了,就變得成熟得多了,說話辦事都挺不錯了。我趁機說,我們應該為她介紹個對象。妻子說,黃小英很不錯,把她介紹給我們家的親戚,是很有福氣的。我想了一想說,何不介紹給你弟弟怎么樣。妻子說,這事我早就想過了,就只怕我弟弟老實,到將來玩不過她。我說,不至于吧,只要她現在愿意,等結婚后生了一個孩子,還不都是那么回事。妻子想了想說,弟弟小強那里沒有問題,一個文化館的,除了“文化三下鄉”演幾場節目以外,誰還想得起他。我說,小強還是有一定的優勢,說什么他還是有一份固定工資可拿。妻子說,我想也是,但這事主要還是要探一下黃小英的口氣。
說到黃小英的婚事,我和妻子都比較興奮。小鎮上再也沒有比一場婚事更讓人激動和振奮的了,把我們在這個小鎮上的一切精神低潮都淹沒了。第二天,我和妻子又來到了黃小英的美容店。在店里,我們把介紹對象的想法告訴了黃小英。黃小英聽了嫣然一笑,說,我們做美容的,又沒有個固定的工作,誰還看得起。妻子說,小英你不要悲觀的啊,現在,讀了大學都難得上崗,有個技術比什么都強。我也說,小英,你不知道,上班的人工資不多,很受氣的,前幾天我在網上就看到這樣一個帖子,說上班受氣,還不如開個小店,大小做老板。
黃小英聽了哈哈地笑了,我妻子說,人家講正事,就不要瞎胡鬧了。
黃小英也停住笑,說,你們準備把我介紹給誰?
還沒有等我們回答,她又說,肯定是一個有工資拿又難說媳婦的人。
我和妻子的臉上都有點尷尬。黃小英說,你們不要介意,我是說已經有人給我介紹了幾個對象,都是這種類型的人。妻子說,我們給你介紹的,可是要對得起你,是我的弟弟,怎么樣?要和你成親戚的。
黃小英想了想說,我知道了,你那在文化館工作的弟弟。文化館,挺有意思的,好像很清閑,我從來也沒有看到他們做什么正事。
我說,小英你不要那么說,他們每年大年初一二三都要演戲的。
黃小英說,我知道的,都是花燈戲和京戲,每年演的都是一樣的,只有老人和小孩子才愛看。
我們聽了都笑了,說這倒是真的。
妻子順勢說,小英你不要小看文化館,現在上下都抓群眾文化,不會垮掉的,現在這形勢,只要有個正經事做,有工資拿就不容易了。
說說笑笑,黃小英也沒有說出反對意見。妻子說,我的看法是你們處一處,婚姻這個東西,全是緣分,鬧不好還真成得了。
我也說,我給你們分析了一下,你們兩個人,各有各的優勢。你人靈活,也能賺錢,人際關系也強。我弟弟人誠實一些,沒有吃過苦,但也算是有一份工作,再說,在單位上,始終有一份固定工資,雖然少,但旱澇保收。
黃小英沒有說話了,不說話就是默許,我們也就沒有再窮追下去。
黃小英和小強的事成不成,我們一點把握也沒有。小強和黃小英的關系,一直都不明朗。我們倆口子,似乎比當事人還急。我們和所有做媒的人一樣,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都巴不得把婚事做好,我們的臉上才有光。但是,兩個年輕人看上去都不急,只是我們夫妻在干著急。每次,我碰到小強都要問這事,我說,小強,你要么是和黃小英好,要么就趁早算了,不然,讓我們中間不好做人。小強說,這么大的事怎么能一下子定得了呢,又不是買牛買馬。話是這么說,但小強還是經常到店里去找黃小英玩,在黃小英那里也看不出他們到底好還是不好。
我對妻子說,你應該和黃小英談談,不要拖泥帶水了,這些事,時間長了,容易找出麻煩來的。妻子說,我的話,黃小英總是不愛聽,聽了一笑了之。妻子想了想還說,要不就你去找黃小英談一談,我去和弟弟談。妻子說,我發覺,你的話黃小英還愛聽一些,說不定還問得出個所以然來。我去找弟弟談,自家人,始終是好說話。我說,那么就趁熱打鐵,我就去找黃小英談,你去找弟弟談。妻子說,好。
這天吃過晚飯,我又去找黃小英。黃小英白天美容,晚上就住在鋪子里。她的美容店只是一間屋,外面是理發店,中間拉了一塊花色的簾布,里面就算是臥室。我到她的鋪子里,正好沒有客人,但外面也不好談正事,于是我們就進了里面她的臥室里。從前,我還沒有進過黃小英的臥室,所以,還沒有進門就有點莫名其妙的神秘感。進了布簾門,只見屋子里收拾得干凈而有條理。屋子里雖然只是一張窄床,但床單干凈,平整。被子疊得整齊而且蓋上了一條白紗巾,幾件干凈的衣服疊在床角上。臥室壁上,貼著兩張電影明星的劇照,一張是趙薇的,一張是毛寧的。我進了門,坐在床上,覺得整個屋子散發著淡淡的香味。仔細體味,是黃小英身上的那種味道。坐下來,我還沒有把話攤開,黃小英說,我們在店里,有客人來了就得去理發,說話不方便,干脆到路上去走一走。黃小英的話讓我有點始料不及,我和她上街去,她不怕,我還有點怕。小鎮上,是非最多,好事不出門,丑事傳千里。我說,我們一起上街不大合適吧?黃小英說,沒有什么不合適的,我不在乎別人說什么,關鍵的自己干了什么。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黃小英已經起身準備走了。
我和黃小英就上了老街。店門是不須關的,店里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我們走上街,散步的人很多,小鎮很小,在街上碰到的熟人也多,要不斷地和他們打招呼。我對黃小英說,街上的熟人陌生人,看我們的眼神都有些異樣。黃小英說,我怎么不覺得,是你做賊心虛的吧!我尷尬了一下,她卻愜意地笑了,又說道,你可不能“潛規則”我啊!說完又笑了,笑得很隨心的。我說,怎么,介紹對象還有什么“潛規則”。黃小英說,你沒聽說過:難嫁的姑娘是介紹人的一半。我說,原來是這樣啊,你老提防著我。黃小英說,我才不提防你呢,自己提防自己不就得了。
說著就邁進東街了,人更多了,說話也更不方便。不過,我有些明白了,黃小英這個人,是把什么都想得清楚的了,知道要怎么想,要怎么做,不似我,心里裝得多,但什么都稀里糊涂。所以,我做什么都感到沉重,黃小英卻總是會顯得輕松。不過,看到她無所謂的樣子,我也放松了一點。天也越來越黑,街上走著的人越來越多,人們已經看不清我們的面容,也看不出黃小英是和我在街上散步。我和黃小英不緊不慢地走著,老街上的燈亮了,昏黃的燈光悠然地從古老的店鋪里散發出來,散發出一種耐人尋味的情調。我還沒有和黃小英談她和小強的事,想著怎么開口。黃小英卻先說,她有點不想在鎮上開店了,想到昆明去打工。這時我仿佛才醒過來,一下子不知說什么好。過了好大一會,我才對她說,昆明不遠,但好像遠在天邊。她說,其實,在小鎮上我很壓抑,小鎮上多數人還是看不起我們美容的。再說,我的美容店,會傷害我的師傅玉梅,要不了多久就會成了小鎮的熱點。黃小英說的是實話,我不知說什么是好,只是默默地往前走。走過一條胡同,黃小英卻站住了,她抬起頭問我說,你想想,你為我介紹小強,有沒有看不起我的成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一時無話。黃小英只好自言自語,我到了昆明,就業沒有小鎮容易,開店更是難上加難,但那里誰也不會認識我,家鄉人也不知道我在干啥,那時候我的心里可能會自由一些……在小鎮上我什么都順手了,但順心可不容易。一邊走,黃小英還在不停地說,但我有點聽不下去了,也覺得不好多說什么。這時候,我只是覺得心里有點失落。我說,我們還是回去吧。
這時,一條老街也走完了,我們從街上回來。天也黑了下來,我們就著店鋪里的燈光走,又到了黃小英的美容店。黃小英對我說,要不要到店里坐一會。我說,我要回家去了。黃小英說,我在小鎮上也呆不了多少時間了,你也是我在鎮上接觸的最好的朋友,到里面去坐一坐。我不再說什么,就隨她進了店。還沒有進門,我就想這樣一個問題,我們進店后黃小英會不會把店門關上。我還沒有考慮清楚,黃小英進門后,毫不猶豫地就把門關了。這讓我有點激動,又有點措手不及。我原來以為,她會開著一扇門,讓過路人看到我們的事是見得人的,但是她不那樣做。關好門,坐在美容店里,我不知說什么好。我們在街上都把該說的話說完了,再也沒有其他的話可說。但我進了店,就又不想輕易出來。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中,我在店里無所適從。黃小英讓我坐在床上,我坐下了,她又為我倒了一杯水。我看了她臉上的表情,她的眼神,靜靜的,從容安詳。這時候,我想,我對黃小英總是會產生斜念,但在她的表情里,怎么就沒有一點異樣,這讓我有些無所適從。
我不斷地想著問題,掏出煙來,一支接著一支地抽,整個小屋子里煙霧繚繞。但還沒有過多久,我在聞到我抽煙的煙味的同時,似乎還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煙火糊味,而且越來越濃。我正感到有點奇怪,忽然看到房間里已經有陣陣的煙霧撲了進來。我急了起來,知道發生了火災。于是,我下意識在抬起腳往外跑,忘了身邊的黃小英。等到我沖到門前,發覺門已經從外面扣上了,使勁地拉,也是白費勁。這時,我想完了!我轉身,看到黃小英站在那里,著急地向四面環顧。我趕忙伸出雙手,抱住黃小英,使勁地摟住她的腰。到了生死關頭,我不顧一切地抱住了她,好像找到了一個契機和理由。黃小英使勁推開我,冷靜地說,后面還有個窗子,可以打開!我放開黃小英,伸手去拉窗子,猛一使勁,窗子開了!我拉住窗框,抬腳跳了出去,沒有來得及去想屋子里還有一個黃小英。在生命危急關頭,我本能地感覺到逃命是至關重要的問題。我逃出了烈火熊熊的美容店,站在院子里。多么像一場夢,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沒有死。同時,我才后悔沒有拉著黃小英一起逃出來,但同時也沒有再往火海里救黃小英的勇氣和欲望。
院子里站滿了人,我站在人群里,看街上的房子熊熊燃燒。火光中,我發現黃小英也站在了我的身邊,臉上布滿黑煙,頭發散亂。院子里的人已經不看火了,只看我和黃小英,忘記了打火,我們兩個成為比火災還引人注目的中心。火越燒越大,房子發出了一場巨響,人們好像才清醒過來,才想起燃燒的大火,才開始向房子上澆水。但面對熊熊燃燒的大火,任何人都感到一籌莫展,只能是象征性地用臉盆往火上澆水。盆里的水澆到火上,沒有一點兒作用,仿佛是往火上澆油,火越來越大。聽有人說,已經打了119了。一陣警報聲,警車過來了,幾支高壓水槍向火點壓去,半個小時,火已經熄滅了,只有一片煙霧。
大火熄滅,人們開始把話題轉向我和黃小英,我們已經是有口難言。黃小英的東西全燒了,什么都沒有。小鎮上的人都說小鎮上的美容店不是東西,火災是從美容店里開始的,都是這些發廊女子惹的禍。我卻很慶幸,一場火災,讓我的小說終于有了滿意的結尾。如果不是這場火災,我的這個小說肯定還會深入地涉及到美容、按摩、婚姻、三角戀及其他。這些故事,都還得等我去發現,去虛構,還有黃小英與小強的故事,也可能會把我陷得更深。對于我來說,這場大火,讓我對文學、對一篇小說有了解脫。
我和黃小英卻成為了小鎮上茶余飯后的話題。妻子更是不相信我,暗地里像審犯人一樣審理我,問我和黃小英到底有沒有男女關系。我說沒有。她說,為什么會兩個人鎖在一間屋子里。我不知道用什么語言向妻子解釋,我只是說,我和黃小英什么關系也沒有,大火燒起來的時候,我是一個人逃出來的,想都沒有想一下她,拉也沒有拉她一下。妻子去問現場的人,現場的人都為我作了證實,說在我逃出美容店的時候,沒有見到黃小英,黃小英是最后才逃出來的。我說,怎么樣,我沒有說假話吧?妻子不說話,從此,美容再也不帶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