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怒
明知道不該生氣,
里面還是燒著了。只是
燒到了骨頭,而沒有
燒到皮,但是皮的
顏色分明由黃轉暗——
對方可能認為這是
一片云影的效果。只有
你知道你的里面
正在燃燒。你非常
討厭這樣,而且事后
非常后悔:我為什么
這么沒有涵養?
生什么氣?值得氣的
多啦。年輕的時候
都沒有這么生氣,
那時只顧得哭了。
那時到處人山人海,
火藥味兒濃的仿佛
新年的肉湯。你坐在
磚地上,放聲大哭,
哭得昏天黑地,哭得
不算有情有義。
周圍的人都在哭啊,
不僅哭自己的命運,
也哭共同的命運。
你看天邊的云燒卷了邊兒,
它的里面也在燃燒,
難道它也在生氣?
它生誰的氣?
天?太陽?或者另一片云?
或者大地?沒招誰沒惹誰。
時間?都有可能。
風的波浪涌過來,
把林子拂低了腦袋,
接著,把顫動傳染給你。
你忘了生氣,忘了
你姓甚名誰,你現在
全力以赴對付新的
微妙而脆弱的起義。
自閉癥
越來越不能接觸
人,單位的人,親戚家的人,
或者其他的什么人。
怕看見他們的眼,
看見他們的臉,看見
他們關心的語言。
我怕。我只想待在家中。
窗戶緊閉,門不僅緊閉,
而且反鎖。那些空氣,
那些縫隙中鉆進來的
小蟲子,我不討厭,
也不喜歡。我把他們
看作虛無。過了一會兒,
我怕這個屋子。
我躲在被窩里,
蒙著被子,把壞事
全部過濾,盡撿
好事回憶。那么多的
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真實的
好事,在頭腦中的電臺
播送。索性還是睡吧,
在夢中更安全一些。興許,
還有美夢。但是過于
身不由己,還不如白天呢。
至少可以閉上雙目,
假裝瞎子,或者走到門外,
抽煙,看著煙氣模擬
自己的頹廢,看著
光線漸漸黯淡……
這么極端地想下去,就把
自己逼進死地,逼進
更深的寧靜。
難道不可以么?
但是一個細絲的意識,
仍舊掙扎,抗拒:
安靜一會兒,只安靜
這么一小會兒……
自我要求
只在詩中縱容自己,
只在夢中款待自己,
而白晝,而生活,沒什么可想的,
古板,佯裝熱情,悲傷得要命。
只有虛無是靠得住的,
只有虛無是能永恒的。
我這么愛虛無,一如愛著干凈。
而我竟然不是這樣——
竟然是那么的多,竟然是那么的臟。
怎么減也減不少,怎么洗也洗不凈。
那就這樣了?
安之若素,或者,或者如何?
我想不起來我還能做些什么?
只有困惑地拿著柳葉刀,看著
躺在無影燈下的自己。
關于太陽的札記
讓我感到奇怪的是
陰天也不能讓我懷念太陽,
懷念其實我一刻也不能
離開的東西。我說過它
許多壞話,甚至將之劃入
黑暗的隱喻之列,而它
想必了解我的居心,
一如既往地狂暴與平和,
換句傷人的話:它根本
不在乎我。它看過更多的
生命在這片大地上停留,
而我又有什么特殊的?
新事是舊人看不見的,
那么無新事恰好可以當作
一個借口。我在陰暗的
地溝之中,我喜歡這種
隱蔽的生活,像一只老鼠
而不是一只甲蟲,像一塊
揉得稀碎的泥土而不是
一塊花崗巖,懷念
未曾有過的記憶,想得多了
便以為親身經歷過。
密山街
找到虎林街了,
密山街又在哪里?
曾經見過,一條幾十米長的
小街?,F在沒了,
圍進直屬隊的柵欄。
一直討厭密山的名字,
骯臟的記憶使然吧。
兒不嫌母丑,怎么
可能呢?幸虧我的母親
是美的。十九歲的照片,
讓我著迷。1947年,
在戰爭的空隙之中拍攝。
外祖母坐著,母親
站在她的身邊,
撫摸著粗壯的獨辮。
密山街沒了,
沒誰關心這個,我也
不關心。圣母安息教堂,
裹著巨大的葡萄藤,
我關心這個?
可能吧。只是不敢想
里面的東西。
冷清
冬天是那么的冷清,
顏色大幅度地減少,
除了黑就是白,偶爾有些
雜色的,也被灰色的光
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紗布。
沒想到,夏天也是
這么的冷清,溫暖的氣息
拼著老命,也沒能
在寒冷的心室之中撕開一個
小小的口子。
不是我要鐵了心這樣,
不是我要冷清的,而是
心自己。它不歸我管,
它不歸我這個名義的主人,
這個向往熱烈的中年人。
與冰一樣的冷,是冰
就會化的;與鐵一樣的冷,
是鐵也會化成鐵水;
與石頭一樣的冷,至少石頭
會碎成粉末……
它就這么冷清,其實
并不是在等待誰,它知道
只有自己才能解放自己,
只有自己才能使自己
融化,一個小念頭,
或者一個小小的眼神,
一個孩子的,一棵青麻搖曳出的
意思,或者一個記憶之中
浮現出的嶄新的細節,
一個徹底的或者完全的閃回。
夢不僅可以選擇,而且
要多長有多長。它可以化身億萬,
可以穿梭于自己的閱歷,
糾正細微的瑕疵,
使美好的更美。
這棵樹
并不容易做到。
這棵樹的身邊什么時候
再多一棵樹?或者
退一步講,多一棵草,
多一塊石頭。
對自己反復講過,
這就是命,這就是必須
發生的詩。這棵樹,
生葉,落葉;濃發,禿頭,
就是這棵樹。
這棵崖邊的樹,
美妙的懸崖,斷面斑駁的
土塊、石塊和刺荊。
崖邊的樹,還有風
陪伴著你么?
它不是敵人?它不是
刺探你的機密?
這棵樹,這些個螞蟻,
還有云,還有面包狀的
柔和的云。
這棵樹,這借題發揮的
孤單。更高的山,
更巨大的暗影,是誰的毛毯
覆蓋你的睡眠?
灰黑的毛糙的毛毯……
讀出你的心聲,
在皴皮的縫隙之間回響,
微小的幾乎聽不見的回響,
并不容易聽到,
這棵樹,這棵有名有姓的
墳墓?你不相信?
你還有什么不信的?
懷疑的歸懷疑,相信的
歸相信。樹的歸樹,
而土,而土……
而土又能如何?
又如何取悅邊城?
關它何事?關你何事?
這棵樹,這棵
涼心,毛筆,覺悟。
C座與B座之間的小花園
這是一個非常微小的世界,
“是么?”你或許這么問。
你已經知道我的標準了,如同
你知道落向小花園的雨的腥氣
是怎么來的。遠處魚塘的魚鱗,
更遠處的牛羊的皮毛,或者幾乎
看不到盡頭之處的醬油似的血。
你就是這么厲害——你還能
分清開著黃花的樹不是泡桐,
“泡桐不是開紫花的么?”
它的皮膚與泡桐多么相似,仿佛這個女人
與那個女人,然而她們
是各自獨立的,誰和誰也不是親戚,
而且與傷感的電線絕緣。
裹著蛇皮。還有更多的樹,
榆樹是顯赫的,但也是平庸的。
誰都認識。丁香也是如此,
盡管它在詩里是那么誘人,而其他的,
蜀葵,金鐘,名字是多么繾綣,
而躲在草叢之后的真身呢?
不過是一個個更加陳舊的熟人。
誰會為新而活?都是為舊,
為即臨的消滅。你列年表,
或者看一個人傳記的時候,這個秘密
是極易發現的?!澳挲g不饒人?!?/p>
長椅上坐過多少人?如果
把他們的影子全都疊在一起,
你又能看到什么樣的震顫?
是的,震顫。而今只有一個少年
坐在那里,翻著一張過期報紙。
更多的云向這里聚攏,莫非
這里是一個中心?或者妖精的巢穴?
小世界并不封閉,它的交叉小徑,
通往其他的道路,A座,I座,D座,
通向極樂寺,圣母安息教堂……
只要你轉過身,走到書房那側,
你就能看見C座和D座之間
更大的花園。蔚藍色的硬塑棚,
是地下停車場的天空吧?
高臺上的赫色木樁——里面是水泥的,
你查驗過。你想象自己
在上面跑,同時想象自己在上面飛。
信
你要知道我有多哀傷,
我的友人,我們從前的日子,
你還記得多少?反正,我還記得一些,
一起念《梵高傳》,一起立誓:
像溫森特那樣,為了藝術,寧可不要自己的命。
與藝術相比,命算什么?而今天,
碰到一個藝術家,或者一個什么人,都會說:
與命相比,藝術算什么?我的友人,
你要知道我有多悲傷。你要知道,
我并非因為這些須的變化,而是為了更多的
細微的感受,我的友人,為了更多的
大大小小的苦,大大小小的山水,
幾個微不足道的表情,幾個在腦海里閃了一下
又熄滅的畫面……我的友人,與這些相比,
年華老去又算什么?與這些相比,
健康又算什么?我寧可少活更多的年份,
“不自由,毋寧死。”還是這句老話。
活來活去還是這句老話。當然,
我還會戲謔地說,自由就是胡作非為,
自由就是積極的頹廢……我的友人,
你要知道我有多悲涼。你是我的鏡子,
你怎么會不知道?我是你的鏡子,你怎么會
不知道?那些個爭論,有意義的,無意義的,
現在都有了更多的意義,不僅像棉花充實
回憶的標本,不僅像暗夜里這盞壁燈的微亮……
我的友人,你知道我有多荒涼,猶如知道
這雨后的夏夜,雨腥氣在空氣中漂浮,
清洗著白晝這塊肥肉的油膩,清洗著
美好的理想,或者他們所說的愚蠢的幻覺……
綠
配來配去的顏色,
深淺的,或者明暗的。
近的白,遠的黑,
或從樹葉上直接獲得。
楊樹葉駁斥榆樹葉,
你聽見了嗎?
鐵線蕨批評鱗毛蕨。
你有反右的大紅臉。
然后是許許多多的
顏色,許許多多的方案。
若有西瓜皮紋規律
就好了——問題是沒有。
是沒有。亂糟糟的,
幾乎淹沒了眾多顏色的
原義,自由之中的秩序,
淹沒了泥石流本身。
還有更多,我沒看見的。
在水中添點兒明礬?
噢,還不錯,是比乳液
準確了那么一點兒。
還有更好的,或者
更省事的。綠色的眼鏡。
多么富有效率而懶惰的
機關。從興致勃勃開始,
以厭倦而結束。
就像海溝一樣的跨行。
里面太復雜了——
一把畫棒,一堆礦石。
字幕組
你怕倒退的出現猶如禿鷲的出現。
陰風襲襲,暗無天日,再也不能目睹
字幕電影的碎碎念。你來不及梳理或
調整嶄新的邏輯關系——即使你忍痛
調整邏輯關系也不能避免破碎的
命運,如同歷史曾經演繹的轉折或者
違心的戲劇。你怕倒退的出現,甚于
不能進步的烏云的出現——不能進步
不過意味著停滯,而倒退將剝去
你們辛苦的十年,廿年,或者更多的
年月。保安的王實味,湘西的沈從文。
怎么妥協或者喘息?我承認我痛苦地
承認我曾經妥協,而且我從來不
奢求未來任何人的寬恕與理解。你怕
禿鷲的出現猶如倒退的出現。血與肉
四處橫飛,不管肉體的或者精神的飛。
道德創傷已經形成,而靈魂醫院
尚且停在草圖之中。素描的線條多么
羸弱,你與謬誤的淵源多么一往情深。
不能倒退,仿佛一塊臟抹布搖身一變
成為一塊干手巾或者一張臟報紙
搖身一變成為一塊干電池。刪刪改改。
你看看吧:棄絕的徹底棄絕;死去的
不能復活。絕不倒退。預防或者警惕,
堅守或者狙擊,仿佛麥田守望者
與反復寫著字母Z的傲慢的閃電。
冷空氣
又一股冷空氣復辟了,把街上的人
掃到了餐廳里,喝咖啡,或者坐著
看著窗外正在尋找店鋪的人。
誰還去滑雪呢?前天的時候,
雪都化了,而今早的雪蓋不住浮冰。
想找個說話的人。你看餐廳里誰像
可以與你說話的人?她愿意搭理你嗎?
他愿意聽你講講監控錄像的小原理嗎?
咖啡還有不少,但熱氣已經沒了。
你不能請侍者加熱,不能憑哈氣
就讓它熱起來。粗陋的冰雕仿佛
蠟油攤在路面上?;野咨南炗?/p>
是多么奇特呀。你掏出了一本奧斯特。
有序的邏輯世界。窗外是沒有邏輯的,
誰能比他更適合演愛斯特拉岡?
沒有,一個都沒有。有,有許多呢。
兩個說法都是合理的么?你松了皮,
攤在椅子里。天色是灰的,
水泥的灰色,灰色的煤灰。
你比較著這兩個相似的詞義,你的
才能全都用在這些沒用的東西上了。
燒樹葉
我在夢里寫一首名叫《燒樹葉》的詩。
我寫樹葉的形狀和葉堆的擁擠,我寫
煙氣的顏色,燃燒的微弱的火焰,
有時看見,有時看不見。這些取決于背景的
變化。我在夢里寫一首名叫《燒樹葉》的詩。
我的句子反反復復,改來改去。鋼筆
握不住了,它有時粗大得仿佛希尼的鐵锨。
我在夢里看見自己在燒樹葉,而不是寫詩。
這事是怎么發生的?我不清楚,幾乎一瞬間,
我就在燒樹葉。葉子是楊樹的,有的枯黃,
有的殘留著綠色的血,相互交織著,如同已逝
或者垂死的人。他們在我的釘耙的羅織下
聚集起來。我不知道何時手中多出來了釘耙?
我把樹葉聚集起來,仿佛蠱惑新丁沖鋒的
政治委員。煙氣燃燒著,噴涌著,呈現著暗藍,
一種澄清的藍,寧靜,沉著,仿佛一個
從激動的演說之中脫身的演員。她看著
我的眼睛。我咳嗽著,捂住自己的鼻孔,捂住
自己的嘴巴。如果有副口罩該有多好。我這么
想著,口罩就來了。捂住我的臉。我看著
燃燒的沉悶的樹葉。我想,如果寫一首名叫
《燒樹葉》的詩該有多好,我可以與
唐納德·霍爾比肩,與一個燒樹葉的工人比肩。
我夢見我在寫一首名叫《燒樹葉》的詩,我是
怎么脫離那個面目模糊的工人的身體的?
我不知道。我一夜都在寫《燒樹葉》,我一夜
都在燒著樹葉。肥大而干癟的楊樹的葉子。
柳園
沒有別的本事,對著
柳葉抒情,或者對著
一捧發愣的紫花地丁。
時間飛逝,轉眼就是黃昏。
給樓間的小花園命名,
柳園或者榆園。
柳樹勢力強大,而榆樹
削成矮籬,混在丁香叢中。
丁香的小瓣仿佛牢騷,
路燈仿佛麻木的哨兵,
肚里皆是坎坷的身世,
仿佛一篇可怕的長河小說。
只在微小的事物之間,
柳葉刀,或者遲暮的陰唇。
想起煙囪上的玩偶,
高高在上,無根無據,
隨風漂泊,反而
為這高處沾沾自喜。
猶如舞臺之上放大的笑柄,
越是喜悅越是荒謬。
胃疼發現活著的胃;
愛人的時候發現存在著
愛,或者難聽的欲念。
而痛苦只是一幅海報,
一枚丟棄的白色片劑,
初時溫潤,裹著糖衣,
而漸漸脫去釉色,
露出鄉村的原形。
串秧
仿佛瓜田竄出茄苗,
盛夏之熱雜著春風,
大而狂亂,好像敦刻爾克,
好像天安門,明亮的側面
就是深沉的陰影。
不是簡慢而是簡忒慢。
風度翩翩,從陳設的色澤
表現的,而不是
什么衣裳。你早看夠了,
粗魯而坦誠的野蠻。
所以對虛飾網開一面,
所以謝絕了閻羅,
迎進美妙的撒旦,
鼻梁高挺,眼珠深碧,
仿佛沒有什么危險的火焰。
燒著天空,燒著空氣,
燒著一個顫栗的靈魂。
要么百煉成鋼,要么成灰。
依照你的材質,你的命運,
何須柏拉圖詭辯?
接吻
當唇皮的重量降臨的時候,
你不但沒能產生與之抗衡的力量,
反而漸漸變輕,反而漸漸
趨于虛無,趨于昏迷。
當你醒來的時候,你躺在
醫院的病床上。你是怎么到這里的?
這比猜測唇皮容易多了。
從一塊裸露的肌膚激發的想象,
從地位與風度共同營造的氛圍,
你目睹這些少年是如何的幼稚與天真,
而唇皮讓你深深迷惑。
你不明白物理化學為什么不能
解釋?難道非用神秘主義不可?
你的唇皮和其他肌膚毫無準備,
或者,你在內臟之中已經積累
與之相適的激素或元素。
據此可以理解欲望的形成么?
據此可以理解色情的合法性?
皮膚蒼白,是失血過多?
瞳孔放大,難道里面深藏恐懼的宿舍?
你聽不見你的呼吸,對風來說,
你的呼吸幾乎已經停頓。
你通過監視系統看到的自己
更接近一個病人,而唇皮降臨的過程
并沒有出現在記憶的畫面之中。
閃電的障礙,引起的激動,
或者僅僅是腎上腺,或者
細膩的、平滑的、濕潤的唇皮,
更加符合你對事物本質的理解。
當你醒來的時候,你站在黑暗之中,
巷口的微光閃爍著,仿佛
折射著余下的天光的水滴。
風景詩
上周,我暗下決心:
只寫風景詩,田野的起伏,
植物由綠轉黃的熟女之美;
或者省略大大小小的樓群、地鐵工地,
骯臟的空氣與人,
而寫花園中的灌木(當然
必須省略枝杈上的塑料袋)
幽微如格格不入的隱士。
但我還是沒能忍住,
寫報紙或者網絡傳來的奇聞,
甚至將之與風景隔絕。
為什么拋棄風景與新聞的互喻?
這樣的美學笑容本是多么體貼。
或者寫象征的風景,大雨象征
什么,流在血管中的雪又象征
什么,復雜而隱晦的迷宮。
還有更簡單的方法,
摘下近視眼鏡,所有的事物
簡約而柔和。猙獰
更像嚴肅,公共汽車接近卡通面包,
皺紋則被目光的白霜抹平。
淺薄的黃色污水仿佛一條綿軟的綢帶,
使禪師聯想起通往西域的道路。
沙礫就是黃金,法官就是囚徒。
不,囚徒就是法官,
對詞語的順序必須強調。
新月與殘月的區別,宣傳與報道的
差異,我與靈魂的表里,
風景與……不,風景不是處女的。
田野與城市的結合部,工農聯姻
更值得書寫。垃圾站的欲望,
正在侵犯道德底線的黃昏。
文化家園的花園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我的感激,
正如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早晨
鴨蛋灰的光線一樣,那么均勻而
仁慈地鋪在每一個直率與曲折的
墻角以及濕漉漉的地面。
昨夜下的中雨,不緊不慢的
像一個踱著方步的從容的政治家,
一邊把玩雕花煙斗,一邊將
地圖的折痕線捋平。一件黑色的風衣,
一頂黑色的棒球帽,帽舌伸出來——
仿佛一只企鵝——從樓上看效果
就是如此。但我并沒有把他
當作諧趣曲,而是當作巴赫的奏鳴曲,
復雜而變幻的光線是心里發生的。
琶音的漁網喚起我對水波的溫情。
我不知道I座之前何時圈了
鑄鐵的矮柵。那些蔬菜仿佛鄉村
一些沒有什么生氣的標本。
那比人高的花兒是什么?
有點兒類似向日葵,又有點兒像菊芋。
黃色的放大的柳葉似的花瓣,
褐色的變形的葡萄似的圓盤。
有的謙卑地耷拉著腦袋,有的冷漠地
凝視著空氣,有的恰恰相反——
趨炎附勢地追逐霸道的光圈。
我的植物學知識比我的音樂學知識
可憐。它們妨礙我進入
你的靈魂。把煙斗戒了就能
感受熱咖啡的愛?
我相信麥斯威爾——原味的女武神。
在片場初次領略她們的柔媚。
河水因此而澄澈,還有那里
早晨的光線,是一種青色的又調了
一點兒微紅的礦物質。對著你微笑,
微微頷首,保持矜持的敬意。
暖壺木塞被水蒸氣頂著
發著嘟噥的小牢騷或者呻吟。
它是有生命的,不比極樂寺前的
榆樹的敏感,在晨光的堿水之中,
把小臉兒弄得蠟黃,還點上一兩顆黑痣。
五天沒有下樓。與塵世的
關系不過是臨窗眺望秋日的花園。
分析幾位女士的生理、心理與趣味。
奧黛特,希爾貝特,中國卡門。
我用不著誰感激我。
只是自己對自己說話,好像
在一根琴弦上奏出隨便什么聲音。
不是為了讓自己傷心,而是為了
更大的自由。讀書就是穿越,
不可思議的充滿魅力的庸俗生活。
從哈爾濱看到五連的林蔭大道
給我一點兒光線,我就看見了
林蔭大道。在五連的西面,
楊樹多么的高大,足有九層樓
那么高,如果我站在它的
腳下,我就像一棵渺小的莎草。
高大而陰暗的楊樹,下半部分
沒有枝杈,枝杈葉片全在
接近天空的地方——只能看見
天空:陰灰的云或濃或淡
涂抹著,風的力量不足以挪動
它們的位置。左邊的山丘更加矮小,
兩排高大的向遠處延伸的楊樹
漸漸匯成一個黑點,間隙
由疏而密。水泥的路面從前是
風化石的,泥土的;車輛也發生了
變化:雙輪馬車換成四輪汽車,
換成帶著剃刀的收割機。右面
是一架鐵塔,為手機提供
過海的隧道。塔后是一片田野,
青色的枝葉從茬根的叢林之中凸起。
那里曾是墓地,小姐姐就埋在那里。
我沒有見過她,但她始終活著。
林蔭大道是一個上坡,看不見
五連房屋的任何角落,但上到坡頂,
就能看見楊樹掩映的五連,
東北兩座夾路而立面面相覷的山丘。
而我現在只看見林蔭大道,
寂靜而無聲,落葉在路面翻滾。
更多的落葉當面凌空向南飄舞,
仿佛暴雨,美,而且傷心。
冬夜的懷舊之夢
前夜夢見寫詩,一首五言的
舊體詩(我驚詫我是反對
寫這種體式的詩的),在一棵古老的
松樹下醉臥,與千里之外的故人一起
看著夕陽墜落——此時此刻,
我的憂慮與快樂全都化成了空無。
大體就是這個意思。而昨夜夢見故人,
一個與我來往不多的故人(我經常
夢見故人的,而且不同時期不同地方的故人
全都混在一起),這個故人是活著的,
在一個說著方言的城市里教書。
交往的時候,彼此只是交談,或者
渠在大庭廣眾之下眩目的時候,
我為渠拿著包兒——我的榮幸,嚴重的一次
不過是把我氣哭了——竟被氣哭,
這是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的。
舊詩,故人,我大約是到了懷舊的年紀,
到了衰老的年紀。而我曾經將之解釋為
對歷史源流的探究,或者對某些
安全感的擁抱。未來是不安寧的,
現實是庸常的冬夜,只有過去,在記憶的
篩眼之下留下的盡是燦爛的溫和的
部分,猶如舊詩與故人所象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