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文性理論是文學批評話語中一個較新的概念,學界普遍認同這一術語出自法國符號學家、解構主義思想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這一概念指出任何一個文本都是在他以前的文本的遺跡或記憶的基礎上產生的,或者是在對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化中形成的。文學中的具體互文性手段不外乎援引、借用、改編、翻新等等,也就是將他人的話語或是典故或是成語或是引語信手拈來,為己所用。
宋詞婉約派杰出代表李清照在其文學創作過程中,她常能引經據典,旁征博引,其詩詞無論是與中國文學傳統還是其詩詞內部都表現為明顯的互文性。
一、李清照詞與中國文學傳統的互文
李清照以詞風清麗秀雅而著稱,她的文學成就與中華民族深厚的文化傳承分不開,在其寫作過程中常互文點化前人的名句,取得點鐵成金的效果。
(一)借用前人的詩詞
1.明引暗用。如李清照的兩首《臨江行》,詞前序曰:歐陽公做《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闕,其聲即舊《臨江行》也。這種明引為我們考察李清照詞的深層寓意提供了參考,李清照喜愛歐陽修的“深深深幾許”之句,其中必然隱藏著某種共鳴。二者的互文參考可以打開我們的思路,陳祖美曾提出:這是因為清照與歐詞中的主人公有著同樣不幸遭遇的緣故,歐詞道出了李清照對趙明誠的章臺冶游的不滿,而又不敢直說的幽怨心態。李清照對戰國末年的屈原,東晉詩人陶淵明的風度氣質尤為贊賞。在其詩詞中常化用他們的詩詞。如《多麗·詠白菊》中“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作者把白菊喻為屈平陶令,以示其高潔。“人情好,何須更憶澤畔東籬”。“澤畔”出自屈原《漁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又《離騷》中云:“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東籬”源于陶淵明《飲酒》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再如《醉花陰》中有“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鷓鴣天》中有“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充分透露出李清照對陶淵明《飲酒》的喜愛和東籬暢飲的迷戀。另外,李清照將青州舊居命名為“歸來堂”,給居室取名“易安室”也與《歸去來兮辭》里的“倚南窗以寄傲,審容漆之易安。”不無關系,足見李清照內心深處對陶淵明的敬重和熱愛。這種互文痕跡的尋找與識別,有助于我們更好地體會詞的意境,提高鑒賞能力。
再如中國古典詩詞中的梧桐雨意象。最早出現在白居易的《長恨歌》中,有“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的名句,意在刻畫唐明皇思念死去的寵妃楊玉環而不可得的憂郁心情。李清照互文了這種文化意象,把這種生離死別的情感寫得更加入木三分“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在讀到“梧桐更兼細雨”時如果我們能互文聯想到白居易筆下的唐明皇,想必會對李清照當時的心境會有更透徹的理解。
2.情節化用。陳祖美曾指出李清照“屢演韓偓《香奩集》的有關作品。”如《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化用韓偓《懶起》詩意。韓詩云:“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臥卷簾看。”《點絳唇》是對韓偓的《偶見》詩“秋千打困解羅裙,指點醍醐索一尊。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的精心隱括。《一剪梅》化用韓偓的《青春》詩“櫻桃花謝梨花發,腸斷青春兩處愁。”可見當年李清照對韓偓《香奩集》是十分熟悉的,并能深悟其意,“屢演”屢勝。
(二)神話故事的運用
李清照詞中常引借神話故事來表達詞人蘊藉含蓄的用意。
1.蕭史弄玉。《列仙傳拾遺》中載:“蕭史善吹簫,作鸞鳳之響。秦穆公有女弄玉,善吹簫,公以妻之,遂教弄玉作鳳鳴。居十數年,鳳凰來止。公為作鳳臺,夫婦止其上。數年,弄玉乘鳳,蕭史乘龍去。”“秦樓”常指弄玉與戀人蕭史所居之樓。
《鳳凰臺上憶吹簫》中有:“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孤雁兒》中有:“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共倚。”早年作者對自己的婚姻生活很滿意,常把自己和丈夫喻為弄玉和蕭史。知此典故,詞中“吹簫人”即指其夫趙明誠,“秦樓”則是他們屏居十年之久的青州故居。詞中這種神話傳說的互文運用增強了詞作意境的浪漫氣息,而今昔對比,使讀者產生無限留戀無限悵惘之情。
2.武陵人。陶潛《桃花源記》有關于晉太元中武陵郡漁人入桃花源的記載。所以桃花源又稱武陵源。因武陵源與桃花有關,它又涉及到另外一個神話傳說,即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所載,東漢浙江剡縣人劉晨、阮肇入天臺山采藥迷路,被兩位仙女邀至家中,結成夫婦,后兩人思家求歸,別仙女而去。后人常把兩則故事加以牽合,稱仙境為桃源,稱遇仙女的劉、阮二人為武陵人。《鳳凰臺上憶吹簫》中稱趙明誠為“武陵人”,就此陳祖美認為:正因為趙明誠有了“天臺之遇”,才使李清照在“屏居鄉里十年”后有多首涉及伉儷暌違之作。可見對李清照詞中化用神話傳說的互文性考察,能洞悉作者內心深處的隱衷,加深對其詞作的解讀。
二、李清照詞內部的互文關照
(一)歷時互文
李清照的作品中涉及許多詠花的詞,或是海棠、江梅,或是桂花、黃菊,在這些詞中雖很少用典,但前后期表現出明顯的互文關照。比如詠海棠的兩首詞。《如夢令》“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中表現出的“惜春春去”在《好事近》中再次提到,“長記海棠開后,正傷春時節。”可視為今昔回應之作。
再如她的詠梅詞中也不乏互文關照的痕跡。在其詞中直接提到“江梅”就有三次,足見清照對江梅的喜愛之情。《浣溪沙》中“海燕未來人斗草,江梅已過柳生綿。”《小重山》中“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
她的晚期作品《清平樂》中也三次提到“梅花”用以回顧過去,今昔對比,表現無限凄涼的境遇。其中的“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與《訴衷情》中“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菩薩蠻》中“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相呼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満衣清淚。”又與《訴衷情》中“更挼殘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時”相互文。
(二)共時互文
許多作家的同時期作品在風格,意境,情緒等方面往往表現出明顯的一致性。這就為我們進行共時互文研究提供了可能。李清照少女時期就在詞壇上小有名氣,成了名震京城的“詞女”,后又嫁入將相之門,與丈夫趙明誠情投意合,可以說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兼有。她的早期作品多表現有“自戀”情節,常以花自喻。如以梅自況的《漁家傲》中以“雪”“月”來烘托“香臉半開嬌旖旎”的“寒梅”。并認為“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此花不與群花比”。《玉樓春》中也不乏對梅花的褒揚“不知蘊藉幾多香,但見保藏無限意。”《鷓鴣天》中贊美桂花以香取勝的內在美“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這種自矜自得,春風得意的互文痕跡不但有助于我們理解原作也可以為我們分析作品的寫作記年提供參考。
李清照經歷了國破夫亡的凄慘境遇后,晚景詞則多表現為“自憐”情節,常以殘敗之花自況,表達“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感傷情緒,感嘆自己的零落之苦。如《臨江行》中“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總之,無論是從宏觀上考察個人創作與文學傳統的互文借鑒還是從微觀上研究個人創作中的互文關照,只要我們能把互文性的隱線織得越來越密,從多方面對其詩詞歌賦進行綜合互文考察,我想一個真實的李清照自然會芙蓉出水。
(作者單位:張春雨,山東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