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刻是在木板上刻出反向圖像,再印在紙上欣賞的一種版畫藝術。插圖,西文統稱為illustration,意指照亮之意,也就是說插圖可以使文字意念變得更明確清晰。在現今各種出版品中,插圖不但能突出主題思想,讓人們得到感性認識的滿足,而且還會增強藝術的感染力,深刻表現藝術家的美學觀念、表現技巧,甚至表現藝術家的世界觀、人生觀。
中國最早的插圖主要是以版畫形式出現的,隨著佛教文化的傳入,唐代時期就有雕版佛畫。到了宋、金、元時期書籍插圖有了長足的進步,應用范圍擴大到醫藥書、歷史地理書、考古圖錄書、日用百科書等書籍中。明清時期,可以說古代插圖藝術大發展時期,占首要地位的就是木刻插圖。自從明代長篇小說出世,木刻插圖有了很大發展。當時所有為書籍插圖設計的畫家中間,陳老蓮的成就最高。
陳老蓮(1568-1652),名洪綬,字章侯,因好畫蓮,自號老蓮,浙江諸暨人,是明末清初杰出的畫家,尤其擅長人物畫。明朝的統治,從16世紀后期開始,不單在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沒有進步,而且還用暴力來維持反動腐朽的封建統治。陳老蓮正是生活在這樣一個時期。陳老蓮所設計的插圖有《九歌圖》《水滸葉子》《博古葉子》《西廂記》《鴛鴦冢》等,他還和別人合作設計了一些插圖。《九歌圖》《水滸葉子》《博古葉子》三種木刻插圖設計,是同一種作風的繼續,但是表現了三個不同時期。《九歌圖》是陳老蓮青年時期的作品,《水滸葉子》是其成熟時期的作品,《博古葉子》是其衰退時期的作品。
《九歌圖》是他早期的作品,作于公元1616年。《九歌圖》人物描寫的特點是沒有拘束、創新意愿很強、裝飾趣味也比較濃厚。在這一套插圖中,有一幅《屈子行吟圖》。屈原生于公元前340年,是戰國時代的愛國詩人,當他六十二歲時,看到楚國的前途已經絕望,公元前278年農歷五月初五,跳進湖南的汨羅江中自盡了。在《屈子行吟圖》的畫面上,屈原孤零零一人,從一條斜坡路上向下坡走去,面前是空空一片,身后靠右邊只見一個樹根,畫面下端有一堆石頭,幾簇葉子,右上角只見幾片樹葉。屈原的一生是個悲劇,過著流落生活長達二十多年。畫面上的屈原,像屈原自己在《懷沙》中所描寫的那樣,眼前一片蒼茫。人生的憂患難忘。創作這一作品時,陳老蓮才十九歲,也就是他父母雙亡之后,離開家鄉的第二年,他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眼看明朝有亡國之危,他作這幅《屈子行吟圖》,實際上也就是描寫他自已當時的心情。
十九歲的陳老蓮,是有才能、有理想的一個青年。就在這一套插圖的設計中,可以看出他是在思考,他是在探索,他不同于當時的一些畫家,他考慮到了木刻雕版的特點。他考慮到在他筆下多畫一筆兩筆,雕版師傅就得花去加倍的精力。也正是考慮到了這些問題,所以幾可省去的就省去,凡可簡的就簡,人物造型和構圖也向精練方面發展。陳老蓮不是利用雕版來表現自己的繪畫才能,而是利用自己具有的繪畫才能來為木雕插圖進行設計。
在明末黑暗社會,陳老蓮借描繪梁山好漢寄托自己希望和理想,遂有《水滸葉子》傳世。所謂“葉子”是一種酒令牌子。所謂“酒令牌子”是請客喝酒時玩的一種游戲,誰拿到什么葉子,就得按照葉子上的規定給予賞罰。《水滸葉子》就是在每片葉子上,畫一個《水滸傳》中的梁山好漢。這種葉子就是紙牌的前身。《水滸葉子》是陳老蓮成熟時期的作品。《九歌圖》的設計,著重人物造型的表現。而《水滸葉子》是著重人物性格的表現。《水滸葉子》人物描寫的優點是:十分著重人物性格的描寫,創作態度非常認真,一些細微動作都不放過,技術表現也十分自然而有創造性。例如關于“智多星吳用”的描寫,他在《水滸傳》中是一個足智多謀的軍師。畫面上人向左走,卻轉過臉來向右,這個動作不單是為了表現生動,同時在構圖方面起了平衡的作用。是側面,眼看右手,這是他在思索。左手張開,這時吳用還沒有決定用什么計謀。動作集中在右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三個手指上,看來智多星正在盤算什么,霎時間,三個手指突然收攏,這時智多星吳用已心生一計。陳老蓮在這畫面上描寫了短時間的思考過程,而畫面上卻又表現出十分從容自然。
陳老蓮在明亡之后做了和尚。公元1649年,他來到杭州。來杭州后第三年,他住在城隍山上,創作了《博古葉子》,下一年陳老蓮死于杭州。創作《九歌圖》和創作《博古葉子》之間相隔了三十六年,明朝的滅亡,摯友的殉國,在陳老蓮的精神上,都是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在《博古葉子》的創作中,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創作《九歌圖》時的那種銳氣,也已經失去創作《水滸葉子》時的精力。雖然在有些畫面上還流露出他的才華,但是總的來說,他已經衰老了。
陳老蓮在為書籍插圖的設計中,表現最突出的是他為《張深之正北西廂》所作的插圖,這組插圖共六幅。在這六幅插圖中,最精彩的一幅是《窺簡》。《窺簡》原來是《西廂記》第三本第一折中間的一段情節。陳老蓮并沒有完全按照書上所描寫的那樣去設計插圖,而是從窺簡這方面,憑自己的構思進行設計,他深刻地刻畫了鶯鶯當時的心情,她生怕有人發現她在看情書,所以她躲藏在屏風前面,偷偷地看張生的信。而那個機靈的紅娘,卻早已在注意小姐鶯鶯的行動。她也偷偷地跟過來,藏在屏風的后面,使窺簡這個情節更生動了。插圖應該有它本身的藝術價值,雖然文字上沒有這樣描寫,通過形象來表現人物的內心活動,比之用文字來表現,更直接而有力。
公元1613年,黃應光雕版的《校注古本西廂記》插圖,比陳老蓮設計的《西廂記》插圖早26年,在這本《西廂記》插圖中,有一幅題名《省簡》的插圖。《省簡》的情節也就是陳老蓮所描寫的“窺簡”。作者黃應光是根據以下兩段描寫來設計這幅插圖的。一方面張生是“……凄涼情緒無人服侍,覷了他澀滯氣色,聽了他微弱聲息,看了他黃瘦臉兒……”一方面鶯鶯是“……則見他釵軃玉斜橫,髻偏云亂挽。日高猶自不明眸,暢好是懶、懶……”紅娘:“我待便將簡帖兒與他,恐俺小姐有許多假處哩,我則將簡帖兒放在妝盒兒上,看他見了說甚么。”作者抓住紅娘“將簡帖兒放在妝盒上”這一動作,同時描寫鶯鶯還在昏睡,而張生則是心中不安地坐在窗口。天已大亮,高高的圍墻,這時院門還是緊閉著。院內屋內紗帳中,鶯鶯還睡著未醒,紅娘正把簡帖兒悄悄放在妝盒兒上,此時此刻,院外小屋內,張生如癡如呆地坐在窗口,左手托著頭,準是一夜沒有安睡。院內院外,樹木茂盛,院墻隱沒在樹叢中,正對院門,有座花臺,還有假山秀竹。這幅17世紀20年代的作品,它的風格在明代木刻插圖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相比之下,陳老蓮和黃應光在設計思想方面表現完全不同。陳老蓮珍惜雕版師傅的藝術勞動,所以他的設計,在雕版方面,要求可以省工。在藝術效果方面,對自己的藝術設計,要求很嚴,非常重視人物的造型,往往用簡單的幾根線,就把人物的特點表現出來。黃應光則相反,在人物造型方面,沒有什么特點,而在一些次要的東西上則盡量精雕細刻,他想利用這些來為自己樹立一種個人的藝術風格。但是結果人們所欣賞的是雕版技法,并不是欣賞其設計。
陳老蓮,以其獨立不倚的高古奇駭格調,沖破形式主義藩籬,屹然突起于晚明、清代以后的畫壇。陳老蓮并不是一個孤高自傲的人,他能從裝飾效果、整體設計的要求、木版雕刻的特點等等方面來考慮問題,特別是對畫家們怎樣來對待裝飾美術設計工作樹立了榜樣。陳老蓮是畫家,但是他考慮到木刻的特點,注意到裝飾效果,想到不要增加制作方面的困難。更重要的一點,他利用繪畫方面的各種技法,為木刻插圖進行設計,而不是利用工藝來表現繪畫,更不是利用工藝來表現個人。陳老蓮的木刻插圖創作雖已過去幾個世紀,而我們今天的美術工作者依然能從其作品中領悟到很多有益的東西用于美術創作中。
(作者單位:鮑巖民,河北科技大學;郭宏,河北科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