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個性是藝術存在的生命和靈魂,藝術的本質在于“求異”,它要彰顯的是五彩繽紛的世界。每一種藝術都有自身不同的媒介和表現手段,都有它自身的特色和魅力。文學的魅力在于用語言引導讀者,留給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繪畫的魅力在于用色彩、線條構造真實可感的藝術形象,帶給欣賞者強烈的視覺、心靈沖擊。藝術的魅力來自于藝術家,藝術個性也源自于藝術家的個性。文學與繪畫分屬于兩種不同的領域,分別有著自身鮮明的特色,這源自于作家與畫家迥異而鮮明的藝術個性。
《說文》:“含,口兼也,從口。”引申之,則有包含不露之意。蓄的本義是蓄積儲藏;“蓄,積也;積,聚也。”據此,則所謂含蓄,即包含不露,有所蓄積。含蓄是美的一種理想形態,是中國文藝創作普遍追求的目標,是中國文化的審美傳統,具有豐富的審美意蘊。中國文化向來講究“含蓄”,這種美最忌直露,主張將情感的表達包含在作品所創造的形象和意境之中,能夠啟發人產生聯想,耐人回味。作家以語句詞段為媒介,創造可感動人的形象和逼真的空間環境,以此來打動讀者,引起共鳴。相比于畫家來說,作家是“含蓄”的,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和空間環境都是借助讀者的想象、聯想才得以真實可感的。
“凡作人貴直,而作詩貴曲”,“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古代詩人深得含蓄婉曲之妙,讀者在閱讀時需反復咀嚼,才能品出這“言外之味,弦外之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以說是中國古代文藝作品中形容美人的最簡短、最精煉也是最動人、最傳神的語句了,詩人短短八個字就把美人“微微一笑百媚生,美目顧盼眼波俏”的神態惟妙惟肖地展現在我們眼前。這就是作家的含蓄,他沒有細致的描述也沒有直白的表露,正如“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嬌羞。古詩詞中不乏這類意蘊含蓄悠遠的佳作,有些詩巧用雙關、象征等手法來寫,托物起興,更為別致。如王維的《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首句托“紅豆”起興,暗喻后文相思情,用語清純又極富形象性。“春來發幾枝”,寄語設問,饒有情趣,讀來倍覺親切。“愿君多采擷”,仍言在此而意在彼,實際上是暗示友人珍重友誼,用語誠懇動人。“此物最相思”,既切“相思子”之名,又合相思之情,妙用雙關,加上這“最”字更顯含蓄深婉。全詩選擇象征赤誠友愛的紅豆來寄托情思,語淺情深,意味深長。
藝術形式及審美情趣無不表現民族特性,中國人含蓄內斂的特性表現在中國的詩文中就是忌諱“直露,淺白”,“怨而不怒,哀而不傷”,這一方面是中和的感情,另一方面也是要求含蓄的表達,講究的是隱約朦朧,崇尚的是含蓄不盡。東方儒家文明的內斂和含蓄被看作是美德和修養的象征,這充分反映了中國人偏愛含蓄、不喜直露的習慣。歌德在他的《對話錄》中說過:“最直露的中國詩歌,與西方的詩歌相比,也是含蓄的。”對中國人來說,白居易筆下的那個“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歌女的無窮魅力,就在于她“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美。
相比于作家來說,畫家是“直白”的,這是由繪畫的特性決定的。繪畫是一種空間藝術,它的載體是畫布,繪畫借助于點、線、明暗、色彩、形象、構圖等造型手段訴諸于人的視覺,繪畫以“狀物”取勝,繪畫是有形的,依賴于物質實體的;繪畫世界是細致刻畫的;繪畫世界是描示的世界。繪畫以形式傳達的直接性、瞬間體驗的深刻性和藝術刺激的幻覺性來實現這一意圖的。建立在摹仿說和“效法自然”基礎上的傳統藝術,以美為最高的法律,以形式的整體和諧為表征,以傳達生命的靈境為旨歸,更注重形式的逼真性、完美性、直接性。因此,它只宜描繪空間中并列的美的物體,即“引起快感的那一類可以眼見的事物”。不可否認,優秀的畫家同優秀的作家一樣,是充滿藝術熱情與創作沖動的,作家的藝術熱情可以通過激昂的文字來傳達,而畫家的藝術熱情卻必須要通過有形的點、線、面、色彩等來呈現。唐詩中有“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的名句,詩人用二十八個字就勾勒出了一派生機勃勃、春意盎然的早春景象,富有生機的自然美景營造出一種清新輕松的情調氛圍。而“生機勃勃、春意盎然”、“清新輕松”這些都是讀者從字里行間間接領悟到的,在這里,詩人只是一個“引導者”,他含情脈脈卻又含蓄悠遠,欲言又止。而畫家就不一樣了,畫家要做的是讓觀眾看到“黃鸝”、“白鷺”、“雪”、“船”等具體可感的物象,通過色彩、構圖、物象等的“直白”顯露傳達給觀眾“生機勃勃、春意盎然”、“清新輕松”的早春信息。
藝術個性是不同的藝術爭相斗艷、五彩繽紛的根源,作家的“含蓄”,畫家的“直白”都能給欣賞者帶來美的享受,引起共鳴。
文學的抽象性決定了作家的抽象思維,作家可以盡情發揮想象力,不受時間、空間的約束。好的文學作品能夠被不同時代的讀者共同贊譽欣賞是因為作品本身具有的藝術形象所蘊含的思想內容。《紅樓夢》之所以偉大根本還在于它抽象的思想內容和思想傾向,這是作家運用抽象思維對生活現象進行分析、綜合、判斷、推理的結果。
作家還擅長描寫抽象的心理世界以及感覺、情緒等。曹雪芹就是一個心理描寫的高手,比如《紅樓夢》二十九回,寫黛玉病了,寶玉來看她,兩人因為都把真心藏起,互相試探而發生口角。原來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癡病,況自幼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閨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在暗中試探。那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事。即如此刻,寶玉的內心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為我解煩惱,反來拿這個話堵噎我,可見我心里時時刻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沒有我了。”……那黛玉心里想著:“你心里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我就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無聞的,方見的是待我重,無毫發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呢?可知你心里時時有這個‘金玉’的念頭。”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么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遠。”黛玉心里又想著:“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
作者獨具匠心地設置了這段心理刻畫,把二人此時的內心世界惟妙惟肖地展示了出來,寶黛間這種欲吐又吞,半流半塞,閃閃爍爍的愛情表達情真意切,震撼人心。
而對于繪畫來說,這些抽象的心理變化,感覺、情緒等卻是難以用畫筆表現出來的,中外畫史上并不乏抽象繪畫,畫面無確定主題,無特定情節與歷史內容,是經驗之外的獨特感受,是通過抽象的色彩、線條、色塊、構成來表達和敘述人內心情感的藝術方式。無論作品屬于抽象派還是超現實主義,它總是以具體的藝術形象呈現在我們面前的,畫家首先考慮的也是展現在畫布上的“藝術形象”,挪威畫家蒙克1893年所作的油畫《吶喊》以極度夸張的筆法,描繪了一個變了形的尖叫的人物形象,把人類極端的孤獨和苦悶,以及那種在無垠宇宙面前的恐懼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畫面中央的形象使人毛骨悚然從而也讓欣賞者震動至極,繪畫作為一種藝術形式,人們首先欣賞到的是它的藝術形象,由藝術形象推及主題思想。從這種意義上說,繪畫的特性決定了畫家必須要有具象思維。
藝術家的個性決定了藝術作品的存在方式。藝術作品中必然鮮明地帶有藝術家的個性特點。這種個性特點既是不同門類藝術自身的特點所決定的,也是不同藝術家的個性使然。
(作者單位:萬越,天津職業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