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點

鼓點兒的歷史和鼓一樣源遠流長。

傳說，黃帝大戰(zhàn)蚩尤，以龍皮蒙鼓，降龍木為槌，聲震萬里如雷，將士聞之動容，奮勇向前，所向披靡，鼓之力也。那時的鼓點，恐怕就有了節(jié)奏，不是散亂的了。

從遠古人類發(fā)明鼓，學會擊鼓，在漫長歲月里，敲出了各式各樣的鼓點，適合于不同的場境和氛圍，變得專業(yè)化起來。專門敲鼓的人，叫鼓師，會敲不同的鼓點，有激越的，有悠然的，有火熱的，有散漫的，鼓隨心動，起起落落，敲成鼓點節(jié)奏，記錄鼓譜，成為禮樂的一部分。而從小看到大的民間鄉(xiāng)鼓，雖不入流，卻為更廣大的民眾所喜愛，蘊涵著更深厚的鄉(xiāng)土氣息和田野魂魄。一樣的鼓，敲出不一樣的鼓點，仿佛人生的腳步，由遠及近，由近到遠，漸漸在回蕩中消逝了，沉寂了。聲漸不聞音自杳。

這鼓點，有我喜歡的，和我心靈合拍，步韻便一致起來；也有我不喜歡的，或者壓根談不上喜歡不喜歡，聽過就忘掉了，沒有敲在心靈上，引不起共鳴，自然蕩不起震撼的回音。

我雖出生邊塞之地，村外尚有烽火臺的遺跡，卻從未見過升騰的狼煙，更沒有聽過傳說中急促的邊鼓，畢竟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天下太平日久了。想象終歸想象，與實際終有距離。小時候看小人書，女中豪杰梁紅玉高挽衣袖猛敲戰(zhàn)鼓，宋軍士氣大震，英勇殺敵，大敗金兵。感覺中的鼓點，雖英氣逼人，到底有幾分優(yōu)雅，那貌美如花的梁夫人，怎敵關中大漢擂鼓的蠻勁，更不用說如狼似虎的金人了，不過是元帥夫人本身更感人些罷了。那鼓點，無論如何也激越不起來，心情亢奮的宋軍將士自然也是一種想象而已。看來，紙上聽鼓，和紙上談兵一樣不著邊際。

在我幼小的記憶里，村西崖頭上三官廟里的晨鐘暮鼓，蕩不起一點點回音了。和尚早鳥散回家，剩下一個又聾又啞的住持，無處可去，借破廟棲身，記起時敲一回，腿遲腳慢，走上鼓臺早超時了，況且是記不起的時候多。我能上廟里玩時，老和尚已坐化，鼓臺鐘臺還在。鐘雖在，撞鐘的木樁，早不知被誰家劈碎燒火了。鼓架上空蕩蕩的，鼓已不知去向。自然不會聽到炊煙中的晨鐘暮鼓了。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也慢了下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身就是古老的習俗，沒有了晨鐘暮鼓的警示，相對而言，鄉(xiāng)人的生活依舊還是悠然的。

后來，在火山丘上新修的昊天寺上，也試著撞鐘擊鼓，也許不是正點，又隨意，沒有想象中晨鐘暮鼓的莊嚴，玩而已。那輕飄飄，散亂而無韻的鼓點，不是我所喜歡的，雖然是自己敲的，也實在喜歡不起來。

我母親常常在沉思中，緩緩地談起三官廟的晨鐘暮鼓。也許由于習慣，或者是純粹心理使然，那年月，一天聽不到晨鐘暮鼓，日子便惶惶起來，怕反兵，怕土匪偷襲村莊。在不緊不慢悠然的鼓點鐘聲中，牛哞羊咩，雞鳴狗吠，裊裊炊煙里，日子便像鼓點一樣平穩(wěn)安然起來，有滋有味。沒有了晨鐘暮鼓的初時，心里空落落的，后來才習慣了，日子便照常地過著。

從離開村莊，幾十年間，我走過許多地方，也見識聽聞過各種有名無名的鼓點。壯如威風的鑼鼓，激越的軍樂鼓，還有橫豎成行邊舞邊敲的腰鼓，看時沒有多少感覺，聽后就忘了。曾專程登上鼓樓，看傳說中聲震古城，“汪隆，汪隆”，一直喊冤幾百年的人皮鼓，見后忽而有種不過如此的感覺——黑不溜秋的圓鼓，明顯不及我們村大肚牛皮紅鼓。就是黃河崖畔的鼓隊，大鼓小鼓，白布汗衫，羊肚手巾，鼓槌揮舞得齊整有力，鼓點像奔騰的黃河之水，咆哮如雷，也是看戲的激動，真正融不進去，時過境遷，只剩下那壯觀的畫面還定格在腦海，淡如經年的畫框。

說實話，我更喜歡的還是故鄉(xiāng)的鼓點。那悠然厚重，起落有致，不緊不慢的鼓點，像靜夜村南傳來的嘩嘩啦啦潺湲的河水聲，慢慢地仿佛流過睡枕，更像我爺爺踩在院墻外鄧家巷尿漿石上的足音，嗒兒嗒兒地走近了。我喜歡這樣的節(jié)奏，不急不躁，按部就班，回蕩在寧靜的村莊。

故鄉(xiāng)的鼓，并不常敲，一年里，似乎永遠就是那么幾天。一是大年前后，從臘月二十八，直敲到正月十八，幾乎天天是那個時辰，早中晚沿著村中官道，敲一圈，停止了，久久還有余音繞梁，若有若無。

村中鼓手雖多，敲打得最多最沉穩(wěn)的就那幾個人，年輕人沒有那耐心，只在正月十五前后踩高蹺劃旱船，或扭秧歌時敲幾輪，也因節(jié)奏太急促，真正的秧歌手不喜歡這樣的節(jié)奏，很快被換下了。幾個中年鼓手，歷經歲月滄桑，早已除盡煙火氣，變得爐火純青，淡然起來。手臂彎曲著輕輕舞動，敲起的鼓點，悠然深厚，和過日子一樣，給人踏實的感覺，絕少浮躁氣。

村鼓不大也不小，系在腰間，有點拖拉，但絕對掉不下，敲鼓又不是一年兩年了。鼓點一響，后邊的鑼镲便也丁丁當當?shù)仨懫饋怼ｉL滿老繭的粗笨的雙手靈動起來，手起手落，似乎漫不經心，敲出的鼓點節(jié)奏感極強，像春雨，像秋風，像打谷揚場的聲音；又像冬雪夏雷，一年四季，在鼓點的自然聲中流轉著。仔細聽，更像鄉(xiāng)人的腳步，走在田間，走在羊腸小道，走在街巷院里，一步一步，悠然踏實，不管風吹雨打，還是雪落霜降，總是那樣的步伐，總是那樣的腳音。也許，這就是鄉(xiāng)村的鼓點，也許不全是。鼓點中，也有輕盈飄然的東西，那就是寄予著他們美好的期望，雖不遠大，卻也不是垂手可觸，需要踮起腳尖，甚至跳一跳，才能夠得著。這種發(fā)乎內心的歡樂愉悅，從鼓手的心底流溢到手上，傳達到鼓槌，有意無意地敲打出來，自然，深沉，悠揚向上。

還有就是鄉(xiāng)戲，一部大戲里，總有不停的鼓點，或幽默，或調皮，或驚嘆，或悲傷，自然地敲響，自然地落在人們心上，喚起人們的共鳴，心跟隨鼓點跳動著，嘗遍人世辛酸苦辣，悲歡離合。

鄉(xiāng)戲中的鼓點我也喜歡，輕松，利落。但相對而言，我更喜歡大年前后鄉(xiāng)人敲打的鼓點。小時候，跟著敲鼓的人轉街，甚至拿出積攢的香煙，央求人家，替人家背一會兒鼓。鼓拴在背上，半彎著腰，吃力地走著，鼓手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那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后來長大了，喜歡坐在家里聽，從傳來的鼓聲，就猜得出是誰在敲鼓，敲的是地域鄉(xiāng)土氣息濃郁的“楞糕賊”，還是“農家樂”。禁不住揮動指頭，在炕席上跟著鼓點敲起來，鼓點合拍時，那種悠然心醉的感覺，美到了極致。

想起鼓點時，頭不由地搖成了撥浪鼓，手指點擊在桌子上，身心早回到鄉(xiāng)間的歲月，鼓點愈來愈響亮，穿著大襠褲、方口鞋，罩著白羊肚手巾的紅臉敲鼓大叔的形象，也漸漸清晰起來，活了起來，占據(jù)了我的腦海，到最后超越腦海，一片鼓影，紅幫白面，飄舞而去，只剩下悠然綿長的鼓點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