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納蘭性德不論詩或詞,其風格和旨意都與他的身世相悖,這是歷史上極為罕見的。
納蘭性德是權傾一世的名門子弟,父親是康熙時的宰相。納蘭氏屬正黃旗,即清初滿族最顯赫的八大姓氏之一。
納蘭性德天質聰穎,有過目不忘之譽。十九歲準備參加會試,因病未果。他的知識面甚廣,通曉天文、地理、歷史、禪學、音樂、文學,尤為擅長詩詞,而他的詞更優為詩。不論詩或詞,其風格和旨意都與他的身世相悖,這是歷史上極為罕見的。
他除文學造詣之外兼精騎射,被康熙授予三等侍衛,旋又升為二等,再晉一等侍衛,甚得康熙賞識,常伴康熙唱和詩詞。像他這樣少年得志的宦海仕人,按通常而言應該是熱衷于仕途。可是納蘭性德志向卻完全相反,他對功名仕途淡泊尤甚。他在詞作中,除盈溢清麗雋茂文藻之外,流露悲觀厭倦之情不鮮。
歷史上仕人,作哀憫文章、詩詞者亦不少見,那都是仕途挫折后有瀉發,一旦官復原職,又會留戀宦海;即使偶然還有一些倦宦之作,無非是點綴之墨,曲志所為。
權欲的誘力是非常巨大的,像號稱“繡虎”的曹子建,為爭立魏太子也曾結黨為謀;被世人尊為詩仙的李白,欲擠宦海不惜用盡媚詞高抬韓荊州。納蘭性德雖然因沈宛的事心靈有所傷感,但畢竟不及陸放翁與唐婉的事剌傷殊甚,再加上納蘭性德仕途上的景運遠遠勝于放翁,絕不可能由于沈宛傷感使他厭倦宦海至此。那么他究竟是什么原因以致淡仕倦宦?
高官厚祿、黃金錦襜只不過能榮身耀祖。文學則堪陶冶神緒、逸雅靈臺。倘若有誰邃深品嘗到文學風味的,他自然會擺脫高官厚祿、黃金錦襜的誘力。當然,品嘗到文學風味的人,還得視他領略的程度,所以我加以深邃二字。
由此可見,納蘭性德的全身細胞,都是文學細胞,高官厚祿、黃金錦襜是無法竄入他的靈魂的。他可謂是真正文學之士。像他這樣文學風骨,青史罕見,或許是獨具無偶。
因他傾倒文學,所以他的文學造詣會有如此碩果。至于他會陶醉文學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他看破王朝沉浮,宦海風波,權勢興衰,這一系列可怕變幻。
王國維對納蘭性德詞的造詣,評說“北宋以來,一人而已”。以我看來未曾確切。他不僅文辭清新別致,凡狀物,畫形入髓;凡言志,抒衷見腑,可謂異常深邃。
就拿他借“水”發揮一事,即堪以管窺豹:水確系所有生命之源,它除滋潤萬物,供生靈得以生存之外,還令人感到它和靄叮親,清沏無隱,展現出坦蕩器宇;可是它又是以柔兼剛,其猛志堅毅不屈。論其剛柔兼備,適如君子之德。水在納蘭性德筆下,剖釋無遺,無誰堪匹。同時以水比喻自己,亦甚得當。
他在詞作中遣辭造句,詞語配搭,確實仃獨劍之處,如他在《菩薩詞蠻》中寫的:“夜寒驚被薄,淚與燈花落。無處不傷心,輕塵在玉琴”。不僅藝術高超,且非常哲理。不論是什么被,倘若是夜氣凜冽,總會使被御寒乏力,令人埋怨被太薄;燈花是膏燭燃腸的結果,拿燈花與淚組合,其凄切倍添,哀愈加;再以輕塵在玉琴,有力地闡述了無處不傷心,說明連彈琴,也表現出倦塵情、厭世澤,將哀怨襯托得更上層樓。這一來,一加一就不是二了,則具有數外之數,言外之言,可謂達到四兩吊千斤之功。文學(自然包括詞作)與任何事物一樣,既有其他事物的某些共性,也有它自己的獨特個性。文學的特點是清麗、逸雅、不俗。當然說文學是清麗、逸雅、不俗,不是指所有的文學作品,而是文學本身應具有的特點。相反,有許多文學作品是不具備這些特點的。嚴格地說,有些所謂文學作品只不過是濫竽充數,對文學實質而言,遠未觸邊。
納蘭性德他的神情,已經完全融于文學內涵,所以他的詞作也就具有清麗、逸雅之特點。任何事物都有誘惑力和吸引力,但這種誘惑力與吸引力對某個具體人來說,收效是不同的。凡是方寸多念,如留意富貴、想往仕途諸多婪欲者,其文學誘惑力和吸引力對其影響則是微不足道。雖然這些人也揮翰潑墨,其實質乃是隔靴搔癢,功不如愿,意境淺俗。
神情真正完全融于文學的人誠是鳳毛麟角,一個時代,或鮮有其人,或烏有其人。像納蘭性德這樣逡深造詣詞作,為數無多!
納蘭性德巧妙用詞,誠非尋常人想像力所及。如《天仙子·淥水亭秋夜》寫的:“好天良夜酒盈樽,心自醉,愁難睡……”照平常來說:既已心醉,也就易睡,可是他卻用愁難睡,極力地突出了愁魔壓倒酒兵。這樣的造句,形似逆理,實則更理。顧古今詞作,誠屬罕見。
他的筆下另一個特點:用詞易懂,寓意深沉。他在《浣溪沙》有這樣兩句話:“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又如在另一首《菩薩蠻》中寫的“西風嗚絡緯,不許愁人睡。” 寫得非常哲理。
再顧對兒女情寫照,如《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中寫道:“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這里不僅以設問與自答,交代清楚心結,傾吐了摯情哀怨,慟惜逝者黃泉孤獨無倚,同時在用詞上收到先后還回達意之功。
論及納蘭性德為何會詞強于詩?以我剖析,是同他的先天資質和后天條件有關。通常人的人腦皮層,約有140億個各種功能的神經細胞,凡是凹溝比較深的人,自然神經細胞就比通常的人多,這就會加強了思維力、推理力。納蘭性德這樣聰穎過人,他的大腦皮層肯定深于一般人。再加上他出身于將相門第,書香家室,其見聞、教育對他的熏陶,也優于一般人。他厭倦風塵、淡泊名利,是由于自身的知識,品嘗到前人、他人的沉浮,體會了塵澤風云無常所至。他在詞作中流露出來的哀怨憫悵,與李煜的哀憫基質不同。李煜因為金陵被宋軍攻破后被迫出降,原來的江山人主淪為囚虜,是自身滄桑的結果,其哀發于心源神髓。而納蘭性德是憑知識品嘗到前人、他人沉浮所致,所以他的哀憫憂怨中仍可以找到一些瀟灑跡象的文字:如他在《南樓令·塞外重九》中,盡管前面寫了許多低調的句子,最后他還是以“偏想出,舊風流”來收尾。由此可見他雖然哀憫憂怨殊甚,但未曾瀟灑夷滅殆盡。雖有家庭干預導致他與沈宛的婚姻悲劇,雖有盧氏夫人早逝對他的打擊,但畢竟他還有許多因素(尚有宮氏、顏氏相伴,身仍居職,其朋輩交往,文學愛好)可以減弱幽深哀怨,不致精神完全崩潰。
概因他的人生遭際和知悉人生無趣,構成心緒復雜,思維交叉。如要借文學表達自己這種心結,詞好于詩;詩的句式和字數非常整齊,對天表達長聲短嘆、揚哀吐怨須要起伏頓挫,諸多詞牌中可以找到利于自己抒吐的詞牌,借其字數長短,平仄聲互韻達到目的。
概因納蘭性德內心世界復雜,詞適用于的抒吐,故久而久之,詞緣愈結愈深,所以他詞的造詣就高于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