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天空,得到大地

當人生的旅途走到盡頭，他最希望看到的又是什么呢？“滿眼兒孫滿檐日，飯香時節午雞啼！”清人汪繹的《田家樂》，其實寫出了我們中國人的終極追求。

十二生肖里，龍是虛構的，剩下十一個，九個是在地上走，一個是在地上爬的，唯一長羽毛和翅膀的是雞。

這就使雞在十二紀歷獸中很特殊。

為什么天上的飛禽那么多，人類偏偏只馴化了雞呢？“六畜”中有五畜是獸，只有一禽是雞。按五比一的比例，禽性顯然野于獸性，更難馴化。之所以如此，大概是禽有雙翼的緣故吧？

雙翼是自由的象征，也是自由的保障。兇猛的爪子（如狼）、迅騰的四腿（如馬）、全身的蠻力（如牛）、銳利的雙角（如羊）、勇悍的斗志（如豬），都不能保障擁有這些利器和能力的動物免除被人類馴化和奴役的命運，但禽類的雙翼卻在人類的野心和羽族的自由之間隔起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

而雞之所以被馴化，可能是它長長的曳地的尾羽成了飛翔的累贅。雞被馴化是受了愛美之心的拖累。可雞并不知道，仍然神氣十足地踱著它的闊步，頂著那殷紅的肉冠，時不時地張開五彩的雙翼。

雞的雙翼變成了擺設，但也沒有完全失去功用。它可以幫助雞飛上短墻，立上籬笆，在那上頭引吭高歌。雞聲是和平、寧靜、安詳的小康生活的寫照。老子構建他的社會時，就把“雞犬之聲相聞”當作一種標記。而陶淵明的歸園田居生活中，一定少不了“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的景色。在王維恬淡的隱居日子里，“雞犬散墟落，桑榆蔭遠田”的尋常農家景象，從心靈深處打動了他。“人家在何處？云外一聲雞”對孤單的旅人來說，雞聲就是人世煙火、人間溫暖的象征，這時候，沒有比這更好的慰藉了。當人生的旅途走到盡頭，他最希望看到的又是什么呢？“滿眼兒孫滿檐日，飯香時節午雞啼”清人汪繹的《田家樂》，其實寫出了我們中國人的終極追求。

這使我想起印尼加里曼丹島的一個神話。最初的人類建立了第一個村落，在那里第一個女人先是生下了一頭豬、一條狗和一只母雞，接著生下了三兄弟。先有豬狗雞，后有三兄弟——這就是加里曼丹島人對家庭和村落的理解。雞在人類建立家庭和社會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可以說無雞不成村。沒有雞鳴的地方沒有生氣；而“雞飛狗叫”說明安寧受到了騷擾；“雞鳴不已”也是因為“風雨如晦”，這都是緊張不寧的表現。你看，雞成為和諧社會的標志。雞寧則天下寧，雞不安則天下不安。

當然，雞也不是完全這樣無為的。“雞鳴將旦，為人起居。”在古代，雄雞報曉是一天的開始。人的一生，就在日復一日的雞鳴聲中匆匆而過，一程一程，雞聲催人。大畫家黃賓虹彌留之際，呻吟中斷續吟出：“何物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誰催我，三更燈火五更雞。”

在中國文化中，雞是辟邪的。因為雞是太陽的呼喚者。傳說東南有桃都山，山上有桃都樹，上有天雞。日出照此樹，天雞即鳴，天下雞皆隨之鳴。在中國出土文物中，有許多天雞形象，就是這一神話的表現。一唱雄雞天下白，利用夜色掩護干壞事的妖魔鬼怪統統無處遁形。所以，在楚地，正月一日要貼畫雞于戶。民間年畫中的大公雞永遠是最受歡迎的品種。

雞雖然失去了飛翔的自由，只能舞盡庭中，棲于樹上，啄食田頭，歌于短墻，但它來到了人間，成為忙碌和凡俗生活的象征。它的安適、知足、平和乃至碌碌，只有“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過來人才能欣賞。

雞失去了天空，卻得到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