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5月24日,即西藏和平解放后的第二天,中央軍委主席毛澤東下達了和平大進軍的訓令。第一批進藏部隊的主力是18軍的三個師以及和平解放西藏后進藏的18軍獨立支隊,在這支4萬人的部隊中,有一個為數不多但比較特別的群體——女兵。她們來自哪里?去干什么?又在此后的歲月里經歷了什么樣的故事呢?
在北京找到陰法唐老將軍的家,也就算找到了李國柱,因為她正是陰法唐將軍的夫人。
60年前,伴隨著西藏和平解放,在派往西藏的首批1200多名女兵中,就有李國柱的身影。
據李國柱回憶,她們這些女兵是在北京、成都、重慶、西安、鄭州、南京等地特招的一批從事醫療、文藝、通信、后勤等工作的戰士,被藏民稱做歸來的“文成公主”。
當這些女兵人均負重四、五十斤,徒步3000公里,一路翻過十多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大雪山時,在世界第三極的天路上,一段又一段酸甜苦辣的人生傳奇便上演了。
我要參軍
新中國成立初期,參軍幾乎是青年人追求的時尚。
隨著18軍入藏消息的傳來,地處天府之國的第十二軍軍政大學三分校內炸開了鍋。1000名女學員幾乎全部報名,爭奪100個進藏名額。
曾昭瓊、曾昭符姐妹倆已經被分配了工作,自然是沒有資格的。
“我們急得哭了起來。祖國大陸只有西藏未解放,不去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和姐姐一起去找大隊政委,政委只好讓我們參加體檢……最終,我和姐姐都被批準了!我興奮得一夜沒有睡覺……”曾昭瓊回憶說。
周鼎桐在貴州畢節讀師范。和許多年輕女孩一樣,她也很想當兵,可父母都不同意。父親年紀大,母親身體不好,弟妹年幼,大哥早已去了延安,姐姐在重慶加入了地下黨組織。家里就靠她了。
18軍文工團路過畢節時,周鼎桐就偷偷找部隊報名參軍。臨走的前一天,她悄悄地將牙刷從家里拿了出來,裝進書包,晚上是在同學家住的。第二天跟部隊走時,天還沒亮。她跑到自己家門口,對著大門鞠了一躬,心里說:“爸呀媽呀,女兒對不起你們,我走了!”轉身時用衣袖抹去流下的眼淚。
周鼎桐的父母得知女兒跟部隊走了,十分著急,自己又跑不動,就讓一個叔叔去追。叔叔追了半天也沒追上,只好返回。
1951年5月23日,廣播里傳來的關于西藏和平解放消息,完全改變了吳景春的人生走向。
已從西北助產學校畢業的吳景春,找到她的同學高生玉商量參軍進藏的事兒。后來,又有孫漢云、馮克運、王改蘭三位同學加入進來。她們5個人聯合向學校提出了申請——入伍進藏。
學校領導對她們的行為很支持,痛快答應,沒想到卻在省衛生廳遇到了阻力。除了一直在學校當學生干部的吳景春被分配到省衛生廳婦幼處外,其他4名同學都已經被分到了西安的一些衛生單位,當時各行各業都需要人,省衛生廳自然也是舍不得放她們走。
5個人都傻眼了。“走,咱們到省廳去!”吳景春拉著其她4個人來到衛生廳,向上級懇求并陳述理由,但領導就是不同意,反而做起了她們的工作。從衛生廳大門出來時,兩個年紀小的姑娘已是垂頭喪氣。
但吳景春還是不甘心,她和高生玉商量了一下,決定去西北局,直接找當時西北局的負責同志習仲勛。
習仲勛說:“這幾個女子想參軍,去解放西藏,這是好事啊,應該支持她們。”
就這樣,吳景春她們的入伍愿望終于實現了。5個姑娘走的時候,家里都不知道,行李就放在學校里。等到了蘭州集中訓練時,她們才寫信告訴家里參軍了。
行軍路上
有一個詞叫“爬雪臥冰”。對當時進藏的女兵來說,那幾乎是家常便飯的事兒。
黃崇德在1949年11月就參了軍,隸屬18軍54師文工隊。據她回憶,文工團的成員因為要背道具、樂器等,為減輕負重,只好帶很薄的被子,就這樣下來一個人仍然要背幾十斤重。
一路上都是搭帳篷睡覺。夜間下雪的話,早上起來看不見帳篷,只看見一個又一個雪堆。人從雪堆里爬出來,鞋都凍在地面上,要使勁才能拔起來。“每天早上穿鞋的時候最痛苦,鞋凍得硬幫幫的,腳硬往冰鞋里穿,最后是靠體溫給暖化的。”黃崇德說。
彭聯碧是從四川瀘州入伍的,當時只有17歲。雖然年齡不是最小,但個頭卻是最矮的。
過冰河時,彭聯碧腳上有傷。于是,領導決定讓她騎馬。她騎的馬因長期負重,加上糧草不濟,已瘦骨嶙岣。剛一下河,在冰水的刺激下,馬扭身就往岸上跑。反復了幾次,馬才終于慢慢走向了河心。這時,水流很急,還不時有冰塊沖過來。馬前蹄一滑,跪倒在水里,彭聯碧一下子被拋進激流中。幸虧一個男兵及時抓住了她,又將已經失去知覺的她送到附近的宿營地。經過一番搶救,她才慢慢恢復了知覺。直到現在,彭聯碧心里還一直惦念著救她的那位不知名的戰友。
前文提到的陜西女兵馮克運,曾因撿一塊牛糞掉進雪窩,差點送了命。
在藏區行軍沒有燒的柴火,牛糞是惟一的燃料。一天,馮克運走著走著,突然看見一塊牛糞,就直奔過去。她彎下的身子還沒直起來,人就突然掉進了雪窩。雪窩深得她自己爬不出來,只好使勁喊。幸虧隊長及時趕來,用一根繩子將她拉了上來。馮克運拉著繩子上來時,手中居然還抓著那塊牛糞。
有一個叫張世璉的女兵,在進藏路上翻越瓦合山時,因山上積雪太深,她的一只鞋子掉進了雪窩里,為了不掉隊,她只能穿著襪子跟著部隊走。同伴王蓉翰要從背包里拿出鞋子給她,她怕掉隊又影響戰友掉隊,所以堅決不同意。她就這樣一直走著,走著,腳凍得失去了知覺,不小心又掉進一個雪窩里,從此落下終身殘疾。
李國柱告訴記者,當年的進藏女兵幾乎沒有一個關節是好的,陰雨天關節就會疼得發木,這就是所謂的“雪域高原病”。
不過,最讓女兵們記憶深刻的還是饑餓。
司徒蓉回憶說,在斷糧的日子里,她們上山到處挖野菜吃。“有一次,我們翻過一座雪山后,在山腳下休息,地上正好有一些干草,我隨手拔出來一把,看到草皮雖然枯黃,但草根好像還有點澀,就放到嘴里嚼一嚼,沒想到草根還有點甜味,于是趕緊招呼大家拔,帶到路上一邊走一邊嚼。還真管點用。”
在昌都,孫常愉被分到了師文工隊美術組,白天上山割草,晚上回來寫宣傳標語,寫好后再出去張貼。有一次,大家貼完標語已經很晚了,餓得受不了,分隊長就自作主張把剩下的糨糊分給幾個人當夜餐吃了。第二天,分隊長挨了領導一頓批評。領導認為糨糊是面粉做的,在糧食緊缺的情況下,節約糨糊就是節約糧食,剩下的糨糊應當留著下次用,怎么能擅自分了吃呢?
女工程兵
進藏解放軍一直面臨一個很大難題:買不到糧食。西藏噶廈地方政府要求握有糧食的貴族不準把一粒糧賣給解放軍。
從昌都到拉薩沒有通公路,進藏部隊的給養完全靠牛馬來運輸,根本無法滿足需求。到1952年2月中旬時,軍需庫存的糧食只能維持幾天時間。
當時,有一大批進藏部隊都在搶修川藏公路(當時叫康藏公路)。李國柱回憶說,當時年輕,不覺得苦和累,干活也不知道用巧勁,和男同志比試時,雖然開始還可以,但后來就是咬牙堅持了。從工地回到帳篷,渾身像篩糠一樣癱了下來,“由英雄變狗熊了”。
沒有任何機械,就是靠洋鎬、鐵鍬和背土的筐子修了4年,川藏公路全線通車。“這條路聯通了14座大山,翻越了10多條大河,3000多人為它而犧牲。”李國柱說。
易蓮芳修建甘孜機場時只有15歲。她和一個叫鞠福明的河南籍大個子男兵比賽抬土,因為她個兒低,重量大部分都壓到她這邊。那天,她正好初次來月經,什么也不懂。由于用力過猛,造成噴血,并且持續了半個月。以后,每次來月經都要持續十來天,而且經量比一般人都大,一直到更年期,她的身體因此常年貧血。
有一天,易蓮芳發高燒,隊里讓她在家休息。她干完內務衛生,悄悄地跟著一幫男兵上山去砍樹。傍晚,女兵們回來發現易蓮芳不見了,便出去四處尋找,最后發現她竟然扛著一棵樹走了30里山路。
“不要命啦!”隊長狠狠地批評了易蓮芳,誰知她只有一句話:“我想好好干,我想去見毛主席!”
彭家英參加修機場時,和班上的10個女兵睡在自己搭建的地窩子里。一天晚上,因下雨窩棚頂塌了,10個人全被埋住了。當戰友在手電的微光下用雙手將她們扒出時,她們個個臉上都糊滿了泥巴,其中4人已深度昏迷。當時醫療條件差,盡管醫務人員進行了全力搶救,但4名女兵還是離開了。
直到現在,彭家英在夢里還是會見到4個死去的姐妹。她夢里經常出現的一個場景是:她們抬著樹走,趙子珍問彭家英:班長,咱砍的木頭結實嗎,搭在頂上會不會斷呢?每每醒來,彭家英就會自責不已。她覺得作為班長,永遠對不起那些死去的戰友。
統戰工作
文工團除了演出任務,還要開展統戰工作。當時的統戰工作對象主要是藏族上層,還不能和農奴接觸,所以,學西藏歌,跳西藏舞,各種聯誼活動都算是統戰工作。
一天早練剛結束,黃崇德等8位高個子女演員被叫到團部。團長對她們說:軍政治隊決定,要組建一支女子籃球隊,你們幾個就是籃球隊員了。從今天起,除了平時工作外,還要加強籃球訓練,準備參加比賽。
經過一個多月的苦練,她們的籃球已打得有模有樣了。軍政治部主任劉振國來到文工團對大家說,你們明天就要上場比賽了,對手是西藏上層貴族小姐隊。
軍區交給她們的任務并不輕:不能輸,要打出軍威,但還不能贏得太多。
“這些貴族小姐可不像常人理解的小姐。她們大都從印度、英國留學回來,籃球技術一點也不差。身體狀況比我們可好多了。”黃崇德回憶說,“她們吃牛肉,喝牛奶、酥油茶,身體很健康。她們還有一個優勢,就是從小在這里長大,身體不存在什么適應的問題,而我們一個個都瘦得皮包骨頭。”
雖然身體條件差別很大,但黃崇德她們憑著瘦小靈活的優勢,居然和對手打成平手,比賽到最后30秒,雙方仍然是平局。最后,還是文工團的姑娘們贏了兩分,算是順利完成了任務。
李國柱沒等川藏路修通,就和丈夫陰法唐到了江孜。
陰法唐是江孜分工委書記,只有20歲的李國柱主要做婦女工作,對象主要是貴族的夫人、小姐,尼姑、活佛。
貴族婦女住在莊園里,離鎮子遠,騎馬要走一兩天。李國柱的第一項工作是學騎馬,為此可沒少被馬從背上摔下來。
一次,李國柱去拜訪大貴族帕拉的夫人。帕拉家族地位顯赫,在西藏擁有37座莊園,3000多農奴。李國柱拜訪的這個莊園,是西藏12大莊園之一。
李國柱騎著馬還沒到帕拉夫人的家,就有傭人迎上來說,對不起,我們夫人不在家。吃了閉門羹的李國柱并沒有打馬返回,而是在帕拉家附近調查,發現帕拉夫人根本沒出門。帕拉夫人知道她的計策被識破,又派傭人來請李國柱。
進到莊園,一杯酥油茶沒喝完,李國柱就要走。“我是代表共產黨、解放軍,不是代表我個人,你不接待我,并通知說你不在,明顯是在給我下馬威,我不能低三下四,很快告辭,表明的是一種態度。”李國柱說。
江孜分工委所轄一個縣的一個寺廟,有一個14歲的女活佛,沒有接觸過社會,就在寺廟里念經、修行。李國柱他們常常會接她去看電影,蘇聯電影或國產電影。女活佛非常感興趣。
李國柱還安排女活佛和江孜所屬的貴族小姐在統戰部見面。按老規矩,貴族小姐先給她磕頭,她給她們摸頂,然后她們獻哈達。她很靦腆,給大家摸頂,問大家身體好不好。返回時,半里地不到走了一個多小時,很多人抱著孩子,請求她給取名字。
這位女活佛在叛亂時曾被叛匪劫持到印度。在與解放軍接觸中,她覺得共產黨、解放軍對她很好,最后,還是想辦法回到了西藏。
金色回憶
其實,在每一位進藏女兵心中,都有一個個刻骨難忘的記憶。
一天,高生玉值班,一個衣衫破爛的漢子滿頭大汗跑到門診部,說了一通聽不懂的藏語。經過翻譯得知,他老婆要生孩子了。高生玉連忙收拾東西,跟著那漢子來到拉薩市區的貧民窟。
進到屋里,高生玉看到產婦躺在墻角的泥地上呻吟。為方便接生,高生玉只好跪在地上。3個小時后,一個男嬰誕生了,可高生玉的膝蓋、手肘都磨破了。
吳景春曾經給阿沛·阿旺晉美的女兒和妹妹接生過。“阿沛女兒生的孩子重達9斤多,孩子非常大,但產婦保護的很好。阿沛的妹妹生孩子也是我接生的,為表達謝意,阿沛妹妹繡了很多小手絹送給我。”吳景春說。
石繼蓉則被墨脫藏民譽為女神醫。“其實自己只是多吃了些苦,多動了些腦子,根據當地情況摸索了一些有效的醫療方式。”石繼蓉輕描淡寫地說。
一位藏族女子被毒蛇咬了,還有孕在身。石繼蓉檢查后,用止血袋將其傷口的上方扎起來,用手擠蛇毒。她怕擠不干凈,就用嘴吸,直到毒汁被完全擠出。那孕婦很感動,用手摸一下石繼蓉的頭發,雙手合十,祈禱起來。
1995年秋,李國柱、吳景春等8位首批進藏女兵代表出席西藏自治區成立30周年慶祝大會。就在那時,李國柱、吳景春她們萌生了號召女兵寫回憶錄的想法。
第一批進藏女兵當時多數已是60歲上下的老人,少數人70多歲了。藏族同志大部分在西藏安家,漢族同志絕大部分已調回內地。她們在哪兒?究竟有多少人?李國柱她們心中是沒數的。
經過摸底,她們弄清楚進藏女兵的確切人數是1162人,其中包括70多名藏族女兵。最后,她們與763人取得了聯系。
1998年深秋,在京的11位首批進藏女兵匯聚在李國柱家里,成立了首批進藏女兵回憶錄編輯領導小組。李國柱家的客廳,就是回憶錄的編輯部。
幾百封組稿信發往全國各地,老兵們將信復印,相互轉寄。大家開始著手查資料,互相串門核實事實,很多人是全家動員,老伴參謀,兒孫打印。
李國柱先后收到333篇女兵回憶錄。西藏自治區黨委專門指定區黨史研究室協助編輯出版這本回憶錄。初編、審閱、定稿、付印,300多篇稿件在北京、成都、拉薩之間來回“旅行”,最終選出177篇(作者240人)。
2002年1月25日,這部上下兩冊、100萬字的《首批進軍西藏的女兵們》出版首發式在拉薩順利舉行。首批進藏女兵座談會隨即在北京舉行。
李國柱告訴記者,在《首批進軍西藏的女兵們》出版后的10年間,先后又有14位女兵出版了個人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