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會到陽臺上立一會兒。
樓下一條窄窄的弄堂,早年兩側高高的水杉樹早被拔凈,讓路現代物質文明。但你的習慣還是沒變,每天都會到陽臺上立—會兒。已無法再隨著四季看那一瓣瓣羽狀的樹葉嬌嫩地綻放,或健壯地飛揚,只看到各式的私家汽車在弄堂里艱難地調頭。車越來越多了,弄堂里的熟人越來越少了。
對樓的陽臺簡易地封裝起來,不是鋁合金式的,而是舊式的可以向外推的窗。那窗總是半開著,窗口總坐著人,而且似乎總是白衣。對著陽臺的門也總是開的,接著飯廳,而廚房——普通人家最活躍的空間——移到了陽臺上。時代在發展,物質在積累,而生存的空間總也不夠,所以一步步探索擴張。這陽臺帶著他們的廚房,他們的生活,堅定地挺進,無畏地懸在半空。
與對樓的陽臺貼得近了,但你在家的時候從來不戴眼鏡,所以沒看清對方的臉,總也分不清那離你最近的,總是坐在窗口的白衣人究竟是男是女。某個靠近中午做飯的時間,聽到對面陽臺上炒菜聲。一盆菜刷啦倒進油鍋,在一片滋滋的爆與滅的脆響里,鋼制鍋鏟與鐵鍋互相摩擦,對答。清亮而潑辣的女聲傳來:“我是爽氣的人,也是愿意幫助別人的。要我出個幾千幫幫沒問題,但得好好說——”男聲回答得很含糊。
很不習慣如此近距離毫無準備地闖入別人家的生活。你既不舍,還是從陽臺退回自己的房間。鳥聲滴溜溜地濺滿了窗外的天空,引領你逃離這柴米油鹽的塵世生活。對樓雖然開始做中飯了,但依然算早上,鳥兒的晨課還沒有做完呢。這么多年來,外面大馬路上節奏加快,而弄堂里的時鐘走得慢了。留在弄堂里的一般都是退休的老人,老人的一天到晚,就是三頓飯的時間。一盆菜出了鍋,又一盆刷啦倒進油鍋。大約總得數個三四次刷啦聲。這里的人過得都精致。那鳥聲,據說另一個鄰居養過一大群千啼百囀的,后來鄰居不在了——可能是搬了,也可能是過世了——鳥聲消失了。如今鳥聲重歸,棲息在哪一家?
再過一個月,下樓一出門,就看到對樓門斜靠一對碩大的五彩花圈。父親說,就是對樓陽臺那個女人。他說他很多事地去看了。因為看過了,他根據花圈上的挽聯報出了死者的名字。一個很江南的女人的姓名,但你沒記住。年近古稀,父親對死敏感而好奇,總愛打探各種細節。他這一生都恪求事不關己,莫聞莫問,但死,實在已非身外之事了。父親默默地打探,用他的眼,用他的耳,但從不用他的嘴。所以關鍵的細節還是缺失了。女人究竟怎么過世的?忽然之間嗎?還是在健康的外表下,是我們所不知的病毒慢慢地消蝕?唯一知道那女人當在六十歲左右——因為父親隔著陽臺曾經看清了對方。六十歲,現時代依然算年輕的年紀啊。
中秋之前,疏疏落落下過幾場雨。正趕上了國慶,新人們結婚仍要到這老社區拜見父母的,嫁或娶,還是以老一輩的基點為基點。昨日喜慶,第二天清晨卻是響亮的喪樂。同樣的二踢腳,聽來競可以如此悲愴,仿佛干涸的慟哭,號一嗓子,又脆生生截斷,好鋒利的沉默。沒有百梭鞭或花炮,只有京劇老生般的二踢腳,半空中的碎紙屑,像哭泣的紙錢,幽幽地從陽臺的高度上飄墜,在你眼前飛舞。
回家好幾個月了,第一次看到對樓的陽臺關了門與窗。關得那么整齊,陽臺上空空蕩蕩,只有窗臺上一瓶彩綺牌洗滌劑。第一次意識到對樓的廚房竟能如此簡潔,雖然每天都是三頓飯,每次都會有三四次的刷啦聲,那么繁復的人生。
出殯了。并沒有隆重的嚴格的喪服,年輕一代穿著時尚的服裝。隊伍不大不小,但舉著怒放的花圈與樓臺般的花籃,加上八人的銅管喪樂隊,塞滿了這條小小的弄堂。沒有人哭。只有前后矛盾的呼與應,“走快點”,“等一等”,“后面還有呢”……
隊伍迤邐前行,前方橫著一輛大巴士,車門正好與弄堂口相配。隊伍走到弄堂盡頭就自然而然走入了車門的口,車門一關,一個人,一批人,走了。對樓樓底彌留著稀薄的觀望者,有抱著寄養的孫子孫女的,有拿著飯碗吃點心的——多是老人。竟沒有慣常的交頭接耳。不過是默默地觀望。
忽然聞到一股濃郁的桂香如此強勁地撲鼻而來。雖然樹被拔了,越來越多的土地被水泥覆蓋,這雨后的秋天,桂香這么濃,跟記憶中的一模一樣。而不知家在何方的鳥,又美好地啼叫了。還算是早上,鳥最熱愛的時間,鳥最繁忙的時間。
邵丹,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為北京市應屆優秀畢業生,在中央電視臺專題部以及新聞中心工作過,前往美國深造,于斯坦福大學傳播學院獲得媒體研究碩士學位。之后滯留美國,曾長年為獨立撰稿人,為中美多家媒體供稿。曾為《星島日報》(美國)工作,并兩次獲得“新美國傳媒”獎(深度報道獎及最佳年輕記者獎)。另有大量風花雪月、不務正業之經歷,收獲不少茶余飯后之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