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嗎?我非常喜歡臺灣作家三毛。遇上她的時候,正是我少年流浪之夢勃發時期。在偶然讀到她的《拾荒夢》后,我便將其視為我的同好知己。你知道的,因為我也有—個夢,不過我的夢不是拾荒,而是三毛在重寫的作文中提到的“街頭小販”夢,“因為這種職業,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同時又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戲,自南快樂得如同天上的飛鳥。”那時的我,便常常夢想自己推著一輛手推車,車上掛滿了各種便宜且精致的小物件,每天穿街走巷,向每一個路人推銷自己的小物件。
x,你相信嗎?到波士頓沒幾日,少年時代的地攤夢想竟然一下在心底復活。走在波土頓的大街小巷、廣場地鐵,常常可以看見各式擺攤人,或是推著鐵板車賣熱狗和冷飲,或是拉著大木板車賣箱子帽子或是墨鏡,或是擺上一塊塑料布賣各種精致首飾,個個快樂得像天上的飛鳥。于是,我的地攤夢想突然變得無比清晰:每天推著一個手推車,沿街叫賣著各種中國小物件,一邊在精致典雅的波士頓玩耍,呼吸自由新鮮的空氣,一邊掙些銀子做盤纏,豈不兩全其美!
1
在美國,擺地攤似乎是一件既簡單也不簡單的事情。雖然在美國人人都有擺地攤的自由,但實際上,美國街頭攤販數量和地點都是經過科學規劃的,有著嚴格的數量控制和規定。比如,1979年紐約市長設定一般攤販的營業執照數量上限是853個,這個上限一直保持到現在。這導致申請者需要漫長的等待才有可能拿到執照,其中退伍軍人和殘疾人又會被優先考慮,因此,一般申請者幾乎要等上25年之久才有可能被考慮發放執照。
與紐約這座有著千萬人口的城市相比,波士頓無疑顯得很袖珍,整個麻省總人口不到六十萬,要弄清楚如何才能擺地攤似乎比紐約還難。在硬著頭皮讀了幾天Massachusetts和Boston政府官方網站的有關規定后,我依然茫然不知所措,依然弄不清楚我該如何申請執照,怎樣才能在哈佛廣場設攤。
在哈佛廣場,有好幾個地攤。地鐵出口處,是一位墨西哥畫家和他的畫攤。這位墨西哥畫家的特別之處是不用畫筆畫畫,而是用裝滿各種顏料的類似滅害靈罐罐的罐罐,對著一尺來方的紙頭噴畫,然后再將畫裝上框,賣八到十美金一幅。這位快樂的喜歡噴各種日出的墨西哥畫家,據說在北京語言大學讀過書,因為喜歡噴畫,所以畢業后選擇了四處流浪噴畫為生。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我之所以說據說,是因為這些是他用英文告訴我的,而我可憐的英文聽力讓我對所有的事情都不敢肯定,所有的事情都只能說據說來的。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將這位墨西哥畫家認定為我地攤生涯的領路人。
“哈羅,我想在這里賣一點中國小物件,我該怎么做?”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在吃完早飯后,我背著雙肩包,搖晃到哈佛廣場,用磕磕巴巴的英語向剛擺開畫攤的墨西哥畫家問道。
“哦,你想賣什么?”墨西哥畫家好奇地問道。
于是,我拉開我的雙肩包,將我想賣的東西鼓搗出來:四分之一塊大紅毛巾上別著的二十幾個毛主席像章。“嗯,就是這個,毛主席像章,嗯……”我正想著該怎么用英語解釋這些像章,卻見墨西哥畫家大笑:“我知道,我知道。”我這才想起,這位老外是北京語言大學畢業的,完全應該知道這個東西。
“我能在這里賣這個嗎?”我問。
“當然可以。”接著,墨西哥畫家嘰咕了一大陣。見我依然有些茫然,于是拉著我,帶我到地鐵出口背面,在人行路邊站住,指著地面說:“你可以在這里,知道嗎?”
“知道了。可是我沒有執照,如果我就這么擺,警察會不會沒收我的東西或是罰我的款?”遲疑了—會,我終于問出了我想問的問題。
“沒關系,”墨西哥畫家哈哈大笑,“沒關系,如果警察過來對你說,不要在這里擺,那么你走就可以了。”
“謝謝!謝謝!”在再三道謝之后,我將雙肩包放在地上,把那四分之一塊毛巾放在包包上,然后將一張紙頭夾在毛巾邊上,上面寫著:¥5forl。這些是我昨天晚上準備好的。這四分之一塊毛巾毛主席像章,是我在復旦大學步行街附近的地攤上,從一位老頭那里2元一個收購而來的。收拾行李來波士頓時,偶然發現了自己收購的這些像章,突發奇想,若是帶去波士頓,說不定能在哈佛燕京學社門口遇上一個趣味古怪的老頭,賣上一個好價錢,那滋味想來不是一般的好。于是,我得意揚揚地將這四分之一塊毛巾收進了行李箱。不過,令我郁悶的是,去了哈佛大學好幾次了,竟然都沒找到哈佛燕京學社。
不過,那會兒,我可慶幸自己沒找到哈佛燕京學社,這讓我終于實現了我的地攤夢想,雖然只是四分之一塊毛巾大的地攤,雖然在十分鐘內路過的二十五個行人中只有三位行人注意到這個小地攤,但對于我來說,依然有著非凡的意義。我坐在雙肩包后面,仿若我是世界的焦點,興奮得像在打擺子:若是沒有人注意我的小攤,我會用熱切的眼光迎接每一位路人;若是有視線落在我的地攤上,我立馬變得害羞起來,掛上“攤主不是我”的表情。
就這樣,我在哈佛廣場打了近兩個小時的擺子,有幾次,警察離我最近的距離不到十米,但顯然,他們對我的興趣沒有我對他們的興趣大。然而,一種無依無靠的遺棄感卻漸漸涌上心頭,因為兩個小時內,幾乎沒有人為我的地攤停下來。只有一個人把腳步放慢,對著同伴說了句:“這里還有這個東西賣。”顯然,這是一位來自大陸的同胞。僅僅五秒之后,我只能坐在地上,以干一行愛一行的釘子精神,激勵自己鼓足干勁堅持將練攤進行到底。
2
x,你知道嗎?許多年前,我那年輕而帥氣的外公,與許多逃荒到上海的蘇北人一樣,在虹口區一帶做過好幾年的游動小販,賣貨郎、膨爆米花、人力車夫、船工等,大抵那會兒蘇北人在上海做過的事情,我的外公都做過。勤勞的外公正是靠這個,養起了蘇北老家的三個弟弟,甚至有一段時間得意地脫下馬褂穿起長袍,回老家用大花橋娶了我外婆。許多年后,我竟然在家里的柴火間發現了外公那時留下的用來膨爆米花的、像一顆大子彈似的黑黢黢的鍋。我驚訝極了,這個幾乎是我家四個丫頭年齡之和的子彈鍋是怎么從上海到蘇北然后又輾轉出現在江西深山里的呢?這個子彈鍋又是怎么伴隨我的外公從舊中國走過新中國,經歷大災荒、大災難而完好無損保存到改革開放的呢?外公只是笑,他從不說自己的故事。
x,或許你的外公和我的外公一樣,和那個年代的老頭們一樣,為生存奔波遷徙了一輩子。面對他們,我常生發出“我有何功德,曾不事農桑”的愧疚,尤其是每次回家,我的外公和我的家人總是把我當做大功臣似的迎接,灑水掃門、殺雞宰鴨,難道僅僅因為在他們眼里,我是一位所謂的“讀書人”嗎?可惜,百無一用是書生,如今只能忍痛割書做販婦了。據說,愛因斯坦在75歲回顧其一生的時候說:“如果我能回到從前,而且必須決定怎樣謀生,那我不會想成為一個科學家、學者或老師,我寧愿做個水電工或擺地攤的。”我不知道愛因斯坦是出于什么心境說出這種話,但想到他老人家都有攤販情結,我便不得不正視并重視起眼下我這份自由且務實,并帶著草根快樂的職業來了。
首先,我發現再也沒有比波士頓更適合做游動小販的城市了。若是按簡·雅各布斯的標準,波士頓便可謂她的理想之城。前幾年,她的一本舊書《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在國內出版,可惜,只在小小的文化界幾張報紙上熱鬧了一下便一閃而過了,我們的城市根本沒答理她的警告,依然在進行著轟轟烈烈的拆拆拆,依然照舊往死里奔跑在現代化的道路上。
對于簡·雅各布斯所提出的有關城市規劃的建議我依然心向往之。記得一位社會學家說過,城市最根本的內涵就是要符合人性化的生存與發展。或許因為是女性吧,這位我第三喜歡的美國女人簡·雅各布斯似乎更注意日常生活中城市普通老百姓的生存與需要,而不是脫離人的日常生活的形象工程。或許在許多“大男人”看來,她的一些建議簡直就是婦人之見,比如她非常強調人行道、傳統小尺度街區對一個城市發展的重要。她認為一個城市的大多數街段“必須要短,在街道上要很容易拐彎”,因為這樣的人行道除了承擔馬路之間的交通功能外,還能滿足人們“安全”“交往”的需要,成為孩子們戲耍的天然樂園。再比如,與她的人行道理論相關的,她認為一個城市的公園和廣場,壯觀的景色或是旖旎的景色只是一個附帶作用,并不能起到必需物品的作用,只有能起到某種不可替代作用的公園和廣場才是成功的。又比如,對于蠶食了美國各大城市的汽車,她認為提供給汽車的空間越大,汽車反而會更多,因此,她主張反其道而行,通過縮小馬路空間、建設短小的街區、強化公交運輸等,通過城市本身的作用來限制汽車的擴張。
x,只要你在波士頓呆上一天,你就會發現簡·雅各布斯所倡導的城市規劃原則竟然在波士頓得到幾近完美的實踐。短而彎曲的街道、頻繁而簡樸的小店、與城市融為一體的公園與廣場、四通八達的地鐵與公交、寧靜而優雅的查爾斯河、隨時會給你一個燦爛笑容的路人、訴說著美國兩三百年歷史的建筑,穿梭在美國這個最古老的城市中,讓我覺得擁有一輛汽車簡直是對這個城市歷史與風景的侮辱與浪費,在我看來,在這個城市中呼吸與行走,最好的方式莫過于做一名沿街叫賣的小販。
按簡·雅各布斯的說法,我在哈佛廣場近兩個小時的“打擺子”,不僅充當了這個城市的眼睛,守護著這個廣場的安全,還可以說是一種即興的芭蕾藝術了,想到此,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因為我地攤也未免太寒磣了些。若是早知道我要在這里擺攤,我一定會去義烏小商品市場走一趟,弄一些全棉的襪子、小巧的絲巾、精致的小鑰匙扣手鐲手鏈或是典雅的小扇子過來賣,在這個讓人賞心悅目的城市中,在這個天時地利人和的廣場上,努力建設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小地攤,即興表演我一個人的人行道芭蕾藝術。
3
“嗨,sisi,你在這里干什么?”突然,一句親熱的招呼將我的地攤暢想曲終止,我定睛一看,原來是西班牙牧師。他是我到哈佛廣場第一天溜達的時候認識的家伙。那天,我圍著廣場打轉,走了一圈又一圈。我每走一圈,站在路旁的他就會給我一個燦爛的招呼。走了幾圈之后,我便和他成了老朋友。但實際上,我既不能確定他是否是西班牙人,也不能確定他是否是牧師。只不過因為他總是站在美國銀行門口,散發著有關《圣經》的小冊子,小冊子都是英文西文雙語的,我沒有問過他的名字,只是在私下里稱他為西班牙牧師。
奇怪的是,陌生的西班牙牧師的親熱招呼,一時之間竟讓我有他鄉遇故知之感,不禁悲喜交集。我一把抓起我的地攤,比畫了好半天,才讓他明白,我正在練攤呢。
誰知這位和善的西班牙牧師卻收起了笑容,對我說:“不行,你不能這么做,你要有執照。”
執照,執照,我當然知道我需要執照。可是我去哪里申請呢?我瞪著兩只無辜的眼睛看著牧師。牧師笑了笑,從包里拿出一支筆,一個本子,一邊畫地圖一邊說:“我本來可以帶你去辦執照的,但我今天有事,你可以自己去市政大廳申請。”
x,在這里,我必須承認我有些撒謊了。其實,在我練攤的前一天,我就去市政大廳申請執照了。不過,我去的不是牧師在筆記本上給我畫的、哈佛廣場所屬的劍橋鎮的市政大廳,而是去了波士頓的市政大廳,并領了一張“business certificate”申請表格。在波士頓,申請一個這樣的執照簡單得讓我幾乎不敢相信。在市政大廳的city clerk’s offiee里,我對接待我的工作人員說,我想擺一個地攤。我還沒來得及拿出我的護照證明我的身份,熱情的工作人員便給了我一張表格,一張A4紙大的表格。我只需要填上我想賣啥和在哪里賣,以及我的聯系方式,最后簽名便OK了。當然,還需要繳費,四年50美金。
我拿出我的護照給工作人員看:“我的這個簽證可以申請嗎?”
“可以!”工作人員把表格翻過來,反面寫著如果是非波土頓居民,再加25美金,也就是說我交上75美金就辦好了四年的執照,一切就OK了。x,你知道嗎,當時我竟然有些失落,因為我做好的“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的心理準備竟然一下無用武之地了。在這里,我僅有的一個身份證明——護照似乎都用不上,事情簡單得讓我疑竇叢生,拿著表格看了又看,終于發現不對頭的地方。這是一張固定攤點的營業執照申請表格,而我需要申請的是游動攤販的營業執照。在我用蹩腳的英語重復幾遍之后,工作人員終于明白我的意思了:“哦,那你應該到州市政大廳去申請執照。”接著,工作人員為我畫了一張如何到達州政府的路線圖。原來按照the Massachusetts General Laws,固定攤販是地方縣市事務,你需要先申請到固定攤位,確定自己在哪里設點擺攤,賣什么東西,才好來申請執照。而沿街叫賣一天之內有可能走過七八個縣市的流動攤販則歸州政府管理。
不到半個小時,我便在州政府大廳的消費事務部辦公室領到了另一張執照申請表。表格依然只是A4紙大下,正反兩面,我需要填寫簡單的個人信息和我的貨物種類即可。但不同的是,在這張表格下方有一欄需要我所住的地方警察局的chiefofpollce的簽名,以證明我“is of good repute for moralsand integrity”。耐心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在警察局拿到簽名再回來,交上62美金,當場我便可以拿到這張有效期一年的執照。“然后,你就可以在麻省任何地方賣你的東西了。”工作人員笑瞇瞇地告訴我。
但那會,面對正直的西班牙牧師,我心中確實感到羞愧。隨后我發現,即便有執照,我也不能在哈佛廣場出攤。在我再三承諾立即去劍橋鎮的市政大廳辦理營業執照后,西班牙牧師臉上立即輕松起來,笑瞇瞇問我:“你準備賣什么東西?”
于是,我把手上的四分之一塊毛巾展示給牧師看。誰知,牧師一看,臉上的表情立即嚴肅起來:“你不能在這里賣這個,在哈佛廣場擺攤的都是藝術家,你賣的東西必須是你自己做的,明白嗎?”接著牧師指給我看,在墨西哥畫家斜對面街口的那位婦女賣的是自己的刺繡,旁邊不遠處是彈吉他賣唱的,再旁邊又是一位畫家。“他們的東西都是自己做的,明白嗎?”
x,或許你會奇怪,墨西哥畫家為啥會讓我無照支攤呢?這不是違法的嗎?其實,我當時也奇怪,到后來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美國,攤販按照其販賣的貨物分為一般攤販、食品攤販和第一修正案攤販。前兩種攤販必須申請相應的營業執照,而后一種攤販則不需要營業執照,因為他們受到憲法言論自由的保護。凡是販賣受到憲法第一修正案保護的商品的攤販不需要營業執照。因此,墨西哥畫家是無需執照的,他正在行使他的自由表達權。只要不妨礙公共交通,任何人都不能“管”他。我想,他肯定也是把我歸為受憲法第一修正案保護的攤販了吧。
但嚴肅的西班牙牧師可不這么認為,他還執意帶我到對面馬路那位賣刺繡的大嬸幫我問個清楚。然后,牧師認真地看著我:“哈佛廣場只允許藝術家賣他們自己動手做的東西!”
我很認真地對著牧師點頭:“謝謝,我知道了。我這就去市政大廳。”
旋即,我便騎上十美金買來的二手自行車,去劍橋市政大廳了。x,其實這時我已經放棄擺地攤了,但我依然興致勃勃地跑去了市政大廳。因為我發現,美國政府公務員是絕佳的鍛煉英語口語與聽力的對象,他們的耐心和容忍讓我喜歡上享受做主人的權利。在劍橋市政大廳詢問的結果果然不出所料,市政大廳只負責營業執照的問題,若是問他們具體能在哪里設攤,他們也只能有禮貌地說不知道,然后再祝我goodluck。于是,至今我依然沒有弄明白,如果我想成為一名街邊固定攤販,如何才能申請到一個固定攤位。一次,走在Wash-ington大道上,Maggie告訴我,波士頓市中心黃金地段的街頭固定攤位,一般也只考慮退伍軍人和殘疾人士。新的申請者需要排上十幾年的隊。這似乎意味著我即便申請到營業執照,也不太可能有一個街頭攤位,只能去申請大型室內市場中的小攤位。如Faneuil hall marketplace,隨時都可以在南樓四樓的市場管理辦公室遞交攤位申請表格,每年他們會根據申請者的資金、賣的貨物以及發展前景加以考慮批準。不過,在那里,哪怕是最簡單的一輛大板車的攤位租賃價格都不菲,而好的門面每月租金高達數千甚至上萬美金。
好在我心儀的是流動攤販,可是,流動攤販是否可以任意穿梭在整個麻省的大街小巷,“自由快樂像天上的飛鳥”呢?這個問題,我至今還弄不明白,甚至不知道該問誰。這讓我的地攤夢想變得有些縹緲了。兩個多小時的地攤生涯,我似乎只弄清楚了一件事情——在波士頓,沒有城管,但有牧師。
x,我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