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珍離開靠石山村的日子,雪與陽光是多么的耀眼。它們晃得她的眼睛生生地疼痛,多看幾眼村子,多看幾眼村子外面的雪山,就把她的眼睛刺得晃晃動動的。她并不想多看幾眼村子,或是多看幾眼村子外面的山,是她的弟弟跑來跑去,弟弟跑東跑西的,她也跟著他追東追西,她怕他在雪地里滑倒。被雪覆蓋的村子與村子外面的山川就在眼里晃晃動動起來,她的眼睛就生生地疼痛著。
這場雪是臨近春節下起來的,下得太大。聽電視里說是五十年一遇的大雪,村里人說著這場雪,很夸張地說起夜里雪壓樹的聲音,還有雪壓竹子的聲音。先是聽得“夸”的一響,過些時間,才聽見“嘩”的聲音,似乎樹枝不甘于自己輕易地倒下,即使是已經折斷了。雪一場接一場地下著,越積越厚,這樣的聲音越響越頻繁,此起彼伏地響著,后來就聽不清到底是“夸”先響起,還是“嘩”的聲音晚倒下。村里人說,明年的板栗沒有收成了,壓得最多的是板栗樹,板栗樹的樹丫枝太松。有人說,明年的柴是燒不完了,山上的雪壓樹多得拾不完。旁人打趣道,你放心,保證你搶也搶不著。村里人說,瑞雪兆豐年,明年的收成一定會不錯。村里人仍然習慣地把門神紙送到柏榮家去,很多人說,柏榮,多寫幾張雪字。
雪倒是讓山村多了些年味,喜慶。
貨停在后灣。后灣離村子還有半里地,這段路背陰,雪積得太厚,冰得太硬,路邊是一片毛竹林,崩裂的竹子折裂倒在地上,硬邦邦地結成了一堵長長的冰墻。英珍與弟弟,還有她的男友、四叔,繞著這堵冰墻小心地走著。英珍牽著弟弟的手,她男友與四叔抬著電視機。
這臺電視機是新的,縣里剛剛給英珍的爹送來。她爹享受低保有三年了,自從他前年從一棵高大的栗子樹上摔下來,他就再也沒能站起來,他就享受了低保戶的待遇。村里剛剛裝好了有線電視,裝好了有線電視又怎么樣呢?像求鑫正這樣的低保戶,哪有錢去買臺電視機來看看?這樣一臺電視機要一千多塊,他沒有錢。不要說一千多塊錢,就是連每年一百四十一元的視維費也交不起。縣里送來了電視機,還讓求鑫正免交視維費,他才能高高興興地看上電視。英珍沒有看見她爹看電視的樣子。她想,爹應該高興的,他應該看著電視整天笑呵呵。并不是為得到了一臺電視機而笑,她爹笑,是因為他的低保待遇里,這個電視機最像人,像英珍的媽媽,像英珍的奶奶,像求鑫正希望看到的親人。
這是英珍得到的最貴重的遺產,是她四叔力爭得來的,她不得不帶走。
屬于英珍的東西還很多,比如土地,比如房子,她卻只帶走她的弟弟。
四叔對英珍說:“英珍,你走了,你把你弟也帶走了,你爹的田地怎么辦呢?”
英珍說:“每年的清明誰到求鑫正的墳前上幾炷香,我就送給誰。”
英珍媽說:“我愿意。”
英珍冷眼看了看她,沒有理她。
四叔沒有說話。
英珍等著四叔說話,她希望把田地留給四叔,留給四叔就等于留給了她奶奶。她奶奶在夏天也摔了一跤,摔得跟求鑫正一樣重,重得再也不能站起來,是英珍四叔一直照顧著。
四叔一直沒有說話。
英珍說:“四叔,田地留給你。”
四叔說:“英珍,還是把你與你弟的田地給你媽吧。”
英珍說:“不,我不留給他們。”
四叔說:“英珍,四叔受不起你這份情的,去你爹墳前點炷香。你不把田地留給我,我也會去點的。”
英珍說:“四叔,我不是把它留給你,是留給奶奶。”
四叔說:“有四叔在,奶奶不會餓死的。”
四叔沒有接受英珍與她弟的田地。
求鑫正死了,她并不悲傷,盡管流了很多淚,對她來說,就連替她爹辦喪事的身份也是很勉強的。她有很多爹,你一聽就會覺得這是個笑話。這不是笑話,她確實有五個應該叫爹的男人,這個叫求鑫正的人是五個爹里的—個。
她有這么多爹,是因為她媽。
英珍母親好像是十九歲的時候從貴州老家被人販子賣到河南一個叫駐馬店的地方,跟一個男人成了親。辦完婚事,他便帶著英珍母親來到了浙江新昌,在一個叫桐油山的地方修水庫。上工前,他替英珍母親在縣城找好了工作,在一家羊毛衫廠做工。他在工地做了不到兩個月,就逃回來了,因為工地太危險了。在這兩個月里,他三次差點被放石炮轟起的石頭給砸死。最后一次就有兩個同伴給當場砸死了,他親眼看見,一塊石頭砸在那個同伴身上,那個人的身子立馬分成二段。沒有想到的是,回到縣城他沒有找到自己的女人。廠子里的人說,你女人只上了十幾天班就沒有來過。他從來沒想到過自己的女人會跑,以為是失蹤了,發了瘋似的找呀找。
英珍問過她媽媽她親爹到底是誰。她媽媽說就是修水庫的。
英珍母親說她是修水庫那個男人生的。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英珍問時,她媽媽連這個男人的名字都忘了。英珍說:
“你怎么肯定我就是他的?”
英珍母親說:“你是我生養的第一個女兒。”
這是個荒謬的推斷,一個很荒謬的回答。
英珍母親是跟縣城的一個年輕小伙子跑到廣東去了。他們在一起過了沒幾個月的日子,她懷孕了,那個男人就把她拋棄了。
英珍母親說:“我懷著你的孩子啊。”
那個男人說:“他媽的,誰知道你懷的是誰的孩子?”
這個孩子就是英珍。
英珍問過她媽媽好幾次。每次,她媽媽說得很肯定。她并不相信她媽媽的話,從時間推斷,這兩個男人都能在她母親的子宮里留下英珍,她就永遠無沒分清到底是誰的種,但,這兩個從沒有見過的男人她都得叫爹。
第三個爹英珍叫了十多年。她母親懷著英珍回家過春節的時候,不知怎么的又被一個人販子給盯上了,把她賣到了江西一個叫上瑯的小山村。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英珍一出生后就一直叫他爹。她不知道自己以前有兩個爹,這個爹叫得格外親切。英珍的親切并沒有得到她這個爹的親熱,在她十四歲出外打工前,他一直毫無理由地揍她,她一直生活在對他的恐懼里。
第三個爹把英珍母親賣給求鑫正之前,英珍母親還被賣過二次。這個可惡的老男人認為自己用英珍母親是一種浪費了,他張羅著要把英珍母親賣出去。他用六千塊錢把英珍母親賣給村里的一個老光棍。這個老光棍睡了英珍母親幾天后就把英珍母親送了回來,說英珍母親的味道太差。他扣了老光棍兩百塊錢,還要他去縣城請了一頓飯。接下來他又把英珍母親賣給了鄰縣的一個老光棍,英珍母親仍然被送了回來,理由是英珍母親不會生養,這個老光棍家七代單傳。他把英珍母親送回來時,還同時來了村里幾十個人,說他騙他們,不僅要把錢全部退還,還是賠償青春損失費。
幾個男人中,這個剛死去的爹是最幸運的。他來江西做馬路,住在老光棍的家里。沒過多少天,老光棍便知道求鑫正沒有老婆,他就請了求鑫正一頓飯,說要把自己的女人賣給他。
求鑫正說:“你女人不會生養的。”
老光棍說:“是不會生養,三千,一口價你要不要?”
求鑫正說:“三千我要。”
求鑫正馬上帶著英珍母親回家來了。英珍母親又回到了浙江,這個叫靠石山村的小村莊。他帶著英珍母親去辦了結婚登記證,還辦了酒席。英珍本來不想見求鑫正的,她對母親像牲口一樣被販賣的生活經歷欲哭無淚,她怎么會愿意去見另一個老光棍呢!可是求鑫正一定要見她,說她就是他的女兒。英珍母親還真帶著他從浙江來了深圳。英珍見到求鑫正的一瞬間居然哭了,她對母親說,媽,你總算遇到了一個好男人。
求鑫正說:“英珍,你不要在深圳做活了。”
英珍說:“我不在深圳做活,你讓我去哪?”
求鑫正說:“英珍,爹自己沒有本事,可是你有個哥很有本事,我讓他把你的工作安排到杭州去。”
英珍沒有答應,甚至沒有說謝謝,低著頭不說話。她自己知道,自己不可能進入他的生活安排,自從她十四歲離開母親,她的生活已經沒有人能安排。不過,英珍對求鑫正的好感是明顯的,在英珍母親與他結婚的第一個春節,她回去看了看。求鑫正與英珍母親在村口接英珍。她見到母親時心里咯噔了一下,母親怎么又懷孕了?那個七代單傳的老光棍要是看見她這個樣子,一定會氣得吐血!
想到老光棍,英珍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母親肚子里的孩子,照時間推算,還是不能保證這就是求鑫正的種呀。
求鑫正的遺體停放在村西口的祠堂里。那是一個仿徽式的古建筑,高高的馬頭墻,黑色的瓦片,斑駁陸離的石灰墻,幾棵高大的楓樹,樹枝上滿是積雪。靠石山村里死去的人大多會放在這里。祠堂很大,天井,戲臺,廂房,都很大。中午的太陽走到天井頂時,似乎能把整個祠堂照個透亮。英珍是在下午趕到祠堂的,她四叔在村口接上她,直接把她帶到了祠堂。英珍一走進祠堂,還沒有從祠堂外刺目的陽光中緩過勁來,便聽見哭聲喊起來。這是一種迎接的哭聲,迎接英珍走進靈堂;這也是一種告知的哭聲,告知求鑫正,你女兒來祭拜你了。英珍在這種哭聲里請香,祭拜,她沒有下跪。她后來才知道,作為女兒是要下跪的,至少三跪九拜,也要放聲號啕。
可是她沒有。
求鑫正的死,她并不悲傷,雖然在請香時,她被哭聲感染過,然而,那只是一種感染,說明她的心還會被死亡擊傷。
英珍祭拜完,她四叔就過來對英珍說,英珍,四叔帶你去看一看你爹住的屋子。
英珍的四叔一邊說,一邊點上一支煙。四叔的煙是五一。在這個小山村,抽五一煙是很奢侈的,只有春節或是有紅白喜事時才能抽得上。所以,英珍看見四叔從他破舊的深灰色西服口袋里掏出煙時,那紅色的煙盒是那么鮮眼,就像她滿眼看見門神紙的紅色一樣喜慶。四叔點好煙,深抽了幾口,直到那灰燼斷下,掉在他破舊的深灰色西服上,也不撣。
英珍說:“四叔,我不去,我不想看。”
四叔說:“英珍,你應該去看看。你去看了,你才會原諒你四叔。”
聽四叔這話,英珍無言以對。她談得上原諒與不原諒嗎?
四叔說:“英珍,你不去看過,四叔心里一輩子不安。”
英珍便跟著四叔來到了求鑫正住的屋子。
“英珍,你看見冰著的板壁了嗎?”
“我看見了。”
她看見冰從床的位置往上長著,目光往上看,它就往上伸,一直伸到屋頂上、棟梁上、櫞子上。
“英珍,這是你爹死時蓋的被子。”四叔指著床上的被子說。被子平整地鋪在床上,半床被子結了冰。
“英珍,你爹從這被子里取出腳時,冰打都打不碎。你爹是凍死的呀。”
英珍已淚流滿面。
“英珍,這是你爹蓋在被子上的衣服,也結冰了。”
四叔還一直在說著。
“英珍,四叔去城里辦年貨,大雪封路呀,三天沒能回得來呀,你爹是餓死的呀。”
四叔又說:“鑫正,你女兒來看你來了。你女兒是個好女兒呀。老三,你要是活著多好呀,你有個好女兒呀。老三,老三,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
英珍說:“四叔,我們走吧。”
四叔說:“英珍,你不會怪四叔吧?你不會陘四叔吧?”
英珍哭著說:“我不怪你,四叔,我不怪你的。四叔,我們走吧。”
英珍問:“四叔,我媽呢?”
英珍從淚水中清醒過來,剛才在靈堂里沒有看見母親。
求鑫正是被凍死的,為什么會被凍死?母親呢?有母親在,為什么會被凍死呀?
四叔說:“你媽已經不是你爹的老婆了!”
四叔的話讓英珍目瞪口呆,她手足無措地看著四叔。
四叔說:“你媽去年就嫁給求洪了。”
什么?母親嫁給求洪了?這個叫求洪的男人她要叫他爹了,那么,這個躺在床板上叫求鑫正的男人她現在應該叫什么呢?她可是因為他的死才千里迢迢、踏雪而歸的。
四叔說:“你媽現在就在求洪家,他不肯讓你媽來送你爹。”
四叔說:“村長把你媽介紹給求洪的。”
從四叔的話里英珍得知,求洪這王八蛋接手英珍母親,英珍弟弟與求鑫正的田地,卻沒有兌現他對村長與求鑫正的承諾。癱瘓在床的求鑫正一直由四叔與奶奶照料著,今年六月里,她奶奶也摔了一跤,是四叔里里外外地照顧兩人,免不得心煩。四叔去城里買年貨前還與求鑫正吵了一架,說求鑫正一個活死人,死了更好。
這到底是為什么?到底怎么啦?英珍的淚水又潸然而下。
四叔說:“我帶你去見村長。”
英珍木然地跟著四叔往村長家走去,四叔的話讓她的腦子完全地失去了反應能力。
四叔說:“村長,這是鑫正的女兒。”
村長打著麻將,麻將桌邊上圍看者有十幾個人,他們一齊看著英珍。
“是鑫正的女兒呀。”村長說著,就停下了手中的麻將,對身邊的一個人說,“來,你幫我打,我有事情了。”
四叔說:“村長,我要說的話我都說過了,求洪不葬鑫正,道理講到天邊也不通的。”
四叔又說:“我不會讓你好過的。”
“老四,你還是這樣說的話,這件事我還真的不管了。”村長說。村長說話時看了看英珍。
四叔說:“你不管做不到。“
四叔說。四叔的眼睛紅了,紅得要把村長吃了。
村長說:“我就不管了,你種屁東西還能把我怎么樣!”
四叔說:“我種屁東西?我是屁東西。你不要看不起我種屁東西,如果求洪不葬鑫正,我就讓你們把牢底坐穿。”
四叔說話時嘴里叼著香煙,灰燼在他的口風里飛起來,在他灰蒙蒙的頭發與破舊的西服間飛舞。
村長說:“讓我坐牢?你是法官?你講讓我坐牢我就去坐牢?”
“鑫正就是你們逼死的,你不坐牢,天也要把你劈死。”
“我們逼死鑫正?你講逼死就我們逼死了?你是兄弟,你為什么不照顧!”
“不是你把鑫正老婆講給求洪,我老三會凍死?”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邊上有人說,老四,你講的話最有道理,村長不去向求洪討錢你會討得來?話講軟點,把老三葬出去要緊。有人說,現在老三女兒也回來了,同道去問問她媽與求洪,三對六面把話講清爽就好了呀,人都到齊了,會講得清爽就講得清爽,講不靈清就講不靈清了的。
村長說:“老四頭,不是看在死去的老三份上,你話講得鐵樣硬,我就是不管呢,你想怎么樣?”
“你不管就不要管,不少你管。”
四叔氣呼呼地還想說,邊上人就勸起來,老四,話少講點,話沾光了,事情就不好辦了。村長,你是村長,這件事情你遲早要出面的,和事佬做得早些好,老三擺在板頭等,勿安心上路的。
英珍、村長、四叔來到求洪家。
“求洪,求洪。”村長站在求洪的屋門口喊道。
出來接村長的是英珍母親,她看了英珍一眼說,你回來做什么?英珍沒有說話,對這樣的母親她能說什么呢?求洪家的房子比求鑫正的房子還要小,一個單間小屋,一張床,一個灶臺,一張桌子,幾條長凳。求洪,這個修了一輩子馬路的男人,他也像英珍的第一個爹一樣,被別人騙去了自己的老婆。而現在,居然成了英珍的爹。英珍弟弟在灶間玩火,她走過去抱起弟弟,幫他擦去鼻涕。求洪躺在床上,英珍母親走到床前對求洪說,英珍也來了。求洪從床上坐起來,喊了英珍一聲。
村長說:“求洪,老四說老三的喪葬費是要你拿出來的!”
求洪說:“村長,你也知道的,我過年也過不去。”
村長說:“求洪,話不能這么說,不管怎么樣,當初是說好的,老三老婆跟你過,你們倆是要照顧老三的。”
求洪說:“村長,你的大恩我是記得的,錢我是真的拿不出來。”
“什么大恩?”村長突然大聲喝斥起來,“你給我省點事好不好?我再問你,你到底拿不拿錢出來?”
“沒有。”
“沒有?老四說,沒有的話你就不要接管老三家的田地了。”
“老三的田地我不要,我老婆與兒子的田地他管不著。”
四叔把在嘴角邊上發抖的香煙吐掉說:“誰是你老婆?誰是你兒子?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你還有臉皮講這種話。”
“不是我老婆難道是你老婆?”求洪聽了我四叔的話,突然從床上跳下來,把母親推到英珍四叔的面前,“不是我老婆,你去養去,你去養去。”
四叔說:“你不要嚇我,你如果不拿出葬老三的喪葬資費,我老四如果讓你種安穩老三家的田地,我老四在村里倒爬十圈。”
“我嚇你,我嚇你,我嚇你老四好不好?你有本事,你要臉,那你把老三葬出去呀。你把老三葬出去,你老四的名頭在靠石山村一定第一,下屆村長全村人選你當。”
“我葬?憑什么要我葬?村長把我三嫂說給你時是怎么說的?田地你管去,小孩子你帶去,老三的低保費你領去,三千老婆錢也沒有收你呢!你算算,你捫著良心算算看,三年低保費你領了多少,三年茶山你收了多少,三年田地你種了多少。”
四叔說話時神情過于激動,指著求洪的手與聲音發著抖。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吵能吵出結果嗎?”村長說,“老四,讓我給求洪說。求洪,老四講話是有點激,不過他的話還是有道理,做人做事是得講點良心,老四剛才算的賬你得認吧?你剛剛還說你記得我的大恩,我不要你記我的大恩,你對英珍說,你能拿出多少錢來,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求洪說:“我沒錢。”
四叔說:“沒錢?沒錢好辦,你不是不要我三嫂了嗎!我領回去。”
村長說:“你領回去?”
四叔說:“我領回去。”
“你領回去干嗎?”
“我領回去把她賣了。”
“老四,你開什么玩笑?”
“我開什么玩笑?我就把她領回去。能賣多少就賣多少,不夠我填。賣不出我把她送到班房里去,給老三出口氣。”
英珍母親突然在灶上哭了起來,英珍弟弟也哭了起來。這些哭聲要是放在求鑫正的靈前多好。英珍多少年沒有聽見過母親的哭聲了,她突然聽見母親的哭聲,心里難受得不得了。她似乎又看見江西上瑯村那個老光棍的拳頭與巴掌,她母親也是這樣淚水縱橫,那個老光棍仍然揮拳不停。
英珍說:“你們不要說了,求鑫正我來葬。”
四叔說:“英珍,你說什么?”
“四叔,我來葬,他是求鑫正,本來就應該是由我來葬。”
“英珍,英珍,你,你,你……”四叔突然好像不會說話了。
定場飯,散場飯,吃過兩頓飯,求鑫正的喪事算辦好了。
求鑫正的葬禮花了六千六百元錢,英珍男友送來了三千,四叔出了三千,求洪最后也送來了六百元。這六六大順的千百數是多么的吉慶,可是,在英珍的內心羞隗難當。這是靠石山村最簡陋的葬禮,跟一個沒有女兒的孤寡老人去世一樣簡陋的葬禮。英珍想馬上在這個山村里消失,永不再回來。可是,四叔說:
“英珍,過了年再走吧,給你爹做個頭七。”
“四叔,不了,我還是走吧。”
“英珍,你爹看著你呢。他看著你這個好女兒呢,你頭七不做就走了,他會傷心的。”
英珍就想起求鑫正趕到深圳去看過她,她再次在心里自責起自己,對求鑫正,她其實在內心并沒有接納他,所以,她很少回家。英珍的男朋友說:
“英珍,四叔的話對的,爹對你是好的,做了頭七再走吧。”
他們便又在這個小山村里呆了兩天。這兩天里,村里又死了一個人,這個人是老死的,八十六歲了,是喜喪。村里人說起他的死時,都說他活夠了的,沒病沒災地走了,兒孫正是享福呀。英珍奶奶過了年也是八十六歲了,走是遲早的事。
她與男朋友去看過奶奶。她喊:
“奶奶。”
她奶奶說:“多懂事的姑娘呀,嘴那么甜,是誰家的女兒啦?”
“奶奶,我是你的孫女呀,是鑫正的女兒。”
奶奶不信,奶奶說:“鑫正哪有這樣一個女兒?騙人。“
英珍說:“奶奶,你記性差了,我真是鑫正的女兒。奶奶,我對不起你,來看你太少了。”
奶奶說:“真的是鑫正的女兒嗎?奶奶眼睛看不見啦,你讓奶奶摸摸你好嗎?”
奶奶的手摸著英珍的頭,摸著她的臉,摸著她的脖子,摸著她的肩膀,摸著,摸著,哭了起來。奶奶的哭沒有一點聲音,只是不停地哽咽,流淚,她擦呀擦呀,擦不干。
年夜飯是在四叔家吃的,英珍母親來叫過她。
英珍說:“你們不是說年也過不去嗎?”
“姐姐,你去我家吃飯吧。”弟弟拉著英珍的手說。英珍摸摸他的頭,從口袋里取出一百塊錢說:“弟弟,姐姐不去了,給,這是姐姐給你的壓歲錢。”
英珍母親也沒有再說話,拉著兒子就走了。英珍看著他們走出四叔的屋子,雪光中,她弟弟高興地揮舞著壓歲錢,英珍母親一下從他手里拿走了,他哭了起來。英珍母親一把抱起他一陣小跑走了。
年飯夜吃到一半,進來一個人。四叔連忙站起來,又讓座又讓酒。來人說:
“老四,我相信你是硬氣頭人,錢說好幾時還會幾時還的,才沒有來討,最后,還是要我來討。”
四叔說:“新征師傅,我家老三過輩了,那錢用在他身上了。”
來人說:“我知道了,我不是相信你老四是硬氣頭人,你給我五分利我也不會借給你,不要說一分利了,你說一聲,明年什么時候還,我立馬走。”
四叔說:“新征師傅,明年三十夜前我還一千五。”
新征師傅說:“有你老四一句話,我這碗酒喝去的。”
他喝了一碗酒,走了。
英珍問:“四叔,那三千塊錢你是用來還債的?”
“前年造屋時借的。”
四叔是醉了,四叔在醉中說,你四叔是窮,但你四叔在附近鄉村硬氣是有名的,是我老四嘴里說出的話,沒有人不相信的。四叔還欠著六千多塊錢,你四叔不愁,不出四五年,我會還完的。
吃完飯,英珍與男友躺在床上看電視。聽見英珍母親站在門口叫四叔的名字,四叔答應了一聲打開了門。開門的聲音還沒有響完,便聽見四叔的罵聲響起來。他罵的人是求洪,四叔罵道:
“你這個畜牲,還有臉走到我家門里來。”
求洪說:“你老四現在是葬兄弟葬出名了,不要被貪財的名聲壞了你的好名聲。”
然后聽見二人吵起來,好像是求洪要進四叔的家,四叔不讓他進。
求洪說:“我不進你的家,你把老三留下的電視機搬出來。”
四叔說:“你還有臉要老三的東西?”
求洪說:“喪葬資費我出過,兒子還要我養,電視機當然也歸我。”
四叔說:“電視機現在在樓上,英珍在看,你問問英珍。”
他們一吵起來,英珍便要下樓,被男友拉住了。聽他們吵到這樣,英珍立刻下了樓。看見求洪站在雪地里,被從門口透出去的昏黃的燈光映照著,長長的身影從門口一直伸進黑暗里,融入雪光里。英珍母親倚在門框架上,弟弟抱著媽媽的大腿,一雙小眼睛溜溜地看來看去。四叔一只腳踏在門檻上,回頭看英珍下樓來。
四叔說:“這臺電視機歸英珍。”
英珍說:“不要,四叔,這臺電視機你留著吧!”
四叔說,“英珍,四叔也不要,我看不安穩的,你不要的話,我現在就把它砸爛。”
英珍母親說:“求洪,老四講電視歸英珍就歸英珍吧。“
求洪抬手就結英珍母親一巴掌,還踢了她弟弟一腳。弟弟號啕大哭了起來。英珍一把搶過弟弟,尖叫著對求洪說:“你這個畜牲,你去死吧。你會在出去修馬路的時候被石炮炸死,最好是像求鑫正一樣躺在床上被凍死!”
車子一個彎一個彎地往下走著,從后灣到新回公路是四公里路,卻有大小七十二個彎。弟弟重復地唱著一首兒歌,“兩只老虎,兩只老虎,長得怪,長得怪,一只沒有尾巴,一只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他是那么乖巧地偎依在英珍男朋友的懷里。在求洪揮手給弟弟一巴掌的時候,英珍幾個爹的形象長滿了她的腦子:我要帶走他,我要讓他長大了是個好男人。英珍的眼睛盯在車窗外,雪仍然很厚,山川無垠。她的手捋了一下擋住眼睛的頭發,不自然地又摸到脖子上。脖子上什么也沒有,吊了十來天的麻繩已經燒在求鑫正的神主前了。她想: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女兒,一個稱職的女兒應該讓麻繩在脖子上吊到七七四十九天滿期。
突然,英珍想起來,那天去看奶奶,她是吊著麻繩去的。奶奶聽說她是鑫正的女兒時,用手摸著她的臉、脖子、肩,然后,肝腸寸斷般哽咽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