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馬煒,我弟弟叫馬歡,不信你們可以去派出所查。派出所在城中路,從這兒出去,往左拐,到第二個紅綠燈再往右拐,頂多走二十步就到了。你看過電影《和平飯店》嗎?就是周潤發(fā)演的那部砍砍殺殺的片子。你如果看過,就該記得和平飯店的大門,兩根見方的大石頭柱子,頂著個拱形的彎梁,上面掛著四個圓牌子,每個牌子上都寫著字,加起來就是“和平飯店”。派出所的大門跟這個大門一模一樣,不過,圓牌子不止四塊,有五塊,加起來就是“城中派出所”。馬歡是這兒的常客,一見他進去,所有民警的臉上都會蕩漾起無可奈何的笑紋。他們都記得他第一次被扭送進來時的情形。他是被五六個花白頭發(fā)的老太太外加一個大老爺們扭送進來的。呵呵,他果然來了。他們?nèi)歼@樣想,同時在心里佩服著他的哥哥馬煒的先見之明。因為我早就預(yù)料到有這一天,所以早就打點好了。對不起哥們,我沖和平飯店里所有穿警服的人點頭哈腰,我弟弟進城了,我叫馬煒,他叫馬歡,不信你可以查我的戶口……你們飯店里,不不不,我是說你們所里就有,以后請你多關(guān)照。他這人毛病不少,但本質(zhì)上還是好的。給你們添麻煩了!改天我請大伙兒聚聚。好說,好說!他們客氣地說。真快啊,這一天終于來了,馬歡果然被人民群眾扭送進來了。哦,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馬歡啊!他們在心里這樣嘆道。他是因為偷公共汽車站的站牌被送進來的。你說他偷什么不好啊,竟去偷那種東西……我的意思是說,他干嗎不偷別的呢!不不不,也不是這意思……我的意思并不是鼓勵他去偷東西,只是,你既然去偷了,你倒是偷些……算了,我這樣想是不對的。
他們進派出所的時候鬧成了一團。皮城的老太太嘴皮子特別厲害,這大家都知道。不過她們手腳呢又不怎么利索,所以就請了個幫手,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這個男人的手腳也不怎么管用,所以跟馬歡扭到了一塊。民警出來,把他們拉開,不由分說就把手銬給馬歡銬上了。錯了錯了,老太太們喊道,這個才是小偷呢!民警樂了,原來那個面皮白凈斯斯文文長得跟電影明星似的壞種才是我弟弟馬歡啊!我有時候真恨爹媽不公平,他們怎么可以把我生成這樣,而把馬歡生得一表人才呢!瞧,馬歡跟我們家的任何人都不一樣。先說他的頭發(fā)吧,又細(xì)又軟又多,服服帖帖地從中間分開,精光精光的,三個月不洗也不會有一片頭皮屑。這頭發(fā)像誰呢?誰都不像。我爹是個禿子,我們從來不知道他的頭發(fā)是啥樣的。我媽說,我爹打小就是個黃毛,頭上頂著一撮曬干的稻草,冷不丁的就會有水牛湊過去啃幾口,所以他的爹媽干脆就把它剃掉了,后來呢,那些干草索性不往外長了,他就成了個禿子。我媽呢,頭發(fā)又粗又硬,早早地就白了。再說眉眼,我爹是掃帚眉綠豆眼,我媽是八字眉單鳳眼,可馬歡卻濃眉大眼……我撂下電話趕到派出所,看見馬歡站在那兒緊緊地抱著走廊的柱子,眼淚汪汪。這只是第一次。打那以后,我就經(jīng)常有機會見到他這副樣子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瞅見他這副模樣。在離城30里地的大牙鎮(zhèn)派出所,他就時常被他們銬起來,掛在窗柵欄上或者門楣上。每次還不都是我去把他保出來的!大牙鎮(zhèn)現(xiàn)在不叫大牙鎮(zhèn)了,叫大牙開發(fā)區(qū)。我愛大牙!大牙可真是個好地方啊!大牙是一大片慢慢拱起來又慢慢落下去然后再慢慢拱起來再慢慢落下去接著又慢慢拱起來……這樣上上下下折騰好幾回的山地。山地上種著甘蔗、茭白、花生、黃豆、荸薺、地瓜、玉米、韭心菜、生姜……在拱起來和落下去的地方,東一塊西一塊地扔著許多鏡子般的湖泊和池塘,太陽落山的時候,那些鏡子就全成紅色的了,打出一道道的光柱筆直地射向天空。有一次我還看到池塘里的水草也被這些光柱反射到天上,變成一株株巨大的珊瑚。我們,我和馬歡,還有我爹媽,我們的左鄰右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是有福之人,我們住在大牙就像住在天堂。地里自然會有東西長出來供我們吃和穿,那些池塘里還有活蹦亂跳的魚蝦供我們換換口味。因為不用擔(dān)心什么,所以我發(fā)現(xiàn)我們正在一點一點變笨。我是個細(xì)心的人,他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
我們家的地是由我爹我娘還有我管著的,馬歡管我們的五眼魚塘。先是我們的地被他們征用了,為此我們得到很大一筆錢。我和馬歡像切腌肉那樣從那筆錢里切下一小片兒,到鎮(zhèn)上吃喝玩樂了一天。我們?nèi)タ戳搜菟嚢衫锏拿撘挛璞硌荩金^子里吃了一頓剛到的大黃魚,馬歡給自己買了條牛仔褲,我給自己買了雙鞋。我們在街上逛的時候,看到了村里每個男人都想跟她睡一覺的漂亮姑娘馬月牙跟一個派頭十足的外地老頭走進剛開張沒幾天的紅色天空大飯店。生活真是豐富多彩啊,我們真想再從那塊腌肉上切下一小片兒,好好跟馬月牙樂樂!能睡上一覺當(dāng)然再好不過啦!但是,老天都不知道我娘把這塊腌肉藏到哪兒去了。她說,她還指望著這點錢給我們討老婆呢。馬歡和我原諒了她的愚蠢。
然后我們一家四口就一心一意地伺候我們的五眼魚塘了。馬歡就是從那時候起落下偷魚的毛病的。開始的時候,沒人相信馬歡會去偷魚!你會相信比爾·蓋茨偷了鄰居的電腦嗎?馬歡在大牙鎮(zhèn)養(yǎng)魚這個行當(dāng)里的名頭,跟比爾·蓋茨在電腦行當(dāng)里的名頭一樣響亮啊!我們兄弟都是有文化的人,以前馬歡照教科書上的法子養(yǎng)魚,我照教科書上的法子種田。我沒田種了,馬歡就教我養(yǎng)魚。我學(xué)會了養(yǎng)魚,馬歡這個懶漢就把魚塘扔給我了。他去干什么呢?先是偷腌肉,我是說,他偷被我媽藏起來的那點錢。他可真是個天生的賊啊,無論我媽把錢藏在哪里,他都能找出來。他倒不怎么貪心,只從那一沓錢里抽出兩張,揣在懷里,去鎮(zhèn)上當(dāng)少爺。這樣大概過了有一年吧,那塊腌肉就只剩下肉皮了。我爹把馬歡吊在院子里的枇杷樹上,用皮帶使勁抽。馬歡眼淚汪汪的,我娘就心軟了,攔住我爹不讓打了。
他頭一次偷魚是在我們家的魚塘從五眼變成三眼后來又變成一眼再后來一眼不剩之后。我們的魚塘到哪里去了呢?跟我們家的地一樣,被他們征用了,他們先要在那兒建一個高爾夫球場,后來又搞了個度假村,再后來是游樂場。我爹媽又得到一塊又一塊腌肉。這次他們怎么也不讓我們兄弟倆切一小片,非得留著給我們討老婆。這一回我娘也學(xué)乖了,她沒讓馬歡找到藏腌肉的地方。后來她悄悄告訴我,她是乘天黑的時候溜出院子,把錢藏到我們家的墳地里了。上了年紀(jì)的人總是有遠(yuǎn)見的,我爹和我娘早在幾年前就給自己留好了墳地,我們兄弟倆花了兩個工夫砌的墓穴,就在村子后邊靠近襟帶河的那塊山坡地上。我娘真搞笑,不過,誰會想到把錢藏在那種地方啊!
馬歡搞不到錢了,就去偷魚。這是有道理的,他比誰都懂魚的習(xí)性啊!如果比爾·蓋茨失業(yè)了,我一定寫封信建議他去偷電腦……沒人知道馬歡用了什么法子從戒備森嚴(yán)的魚塘里把各種各樣的魚偷到手。有時候我會懷疑我弟弟懂得魚的語言,他可以蹲在魚塘邊上,騙那些頭腦簡單的魚說帶它們?nèi)コ抢锘ㄌ炀频兀切┢恋男|西就會歡天喜地游進他的網(wǎng)兜。他帶著那些魚去市場上換錢。這不是我的想象,是真的。他的價錢比那些專業(yè)魚販子低多了,他們一眼就看出來他的魚是偷的。販子頭兒童養(yǎng)媳就叫人把馬歡捆起來。
他們給我捎來口信時,我正在練習(xí)掂勺。我是個勤奮的人,沒有了魚塘,我就開始學(xué)著做廚師,因為紅色天空的大廚馬明宇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從前他就像個傻逼似的一天到晚練掂勺,還練習(xí)要么把蘿卜雕成一朵花要么把蘿卜絲切得比頭發(fā)還細(xì)。后來就房子也有了,摩托車也有了,摩托車后座上的女人也有了。有一次我還看見他的后座上坐著馬月牙。于是我也開始練習(xí)掂勺。我往鍋里倒一把沙子,鍋底捆上一塊磚頭,站在院子里掂啊掂。這個法子是馬明宇教的,為此我娘從那塊差不多風(fēng)干了的腌肉上咬牙切齒地割下五張百元大鈔交給他作為拜師費。就在我拼命假裝自己掂的是一大鍋牛里脊的時候,我那沒出息的弟弟被人高高吊了起來,好幾根用柳條扭成的大鞭子沒命地往他身上招呼。
我把鐵鍋扔在地上,撒腿就往外跑。我先往村后的襟帶河跑。我跑得很快,好像那粗大的柳條不是打在我弟弟身上,而是打著我的后背,而我則成了一匹被人騎著的馬。我跑到代銷店門口的時候碰到馬明宇,他沖我喊道:“馬煒,你往哪兒跑啊?你弟弟被人吊在魚市場,魚市場在鎮(zhèn)上,鎮(zhèn)子在北邊!”我沒理他,繼續(xù)往前跑。快出村的時候,又差點和馬月牙撞個滿懷,她也沖我喊道:“馬煒,你往哪兒跑啊?你弟弟被人吊在魚市場,魚市場在大牙鎮(zhèn),大牙鎮(zhèn)在北邊!”我真想停下來跟她聊聊,跟漂亮姑娘聊天可有多美啊!可我不能停。襟帶河的水很淺,因為是枯水期。我沒從橋上走,過橋得繞點路。我直接下了河。我鏜水過河時,整條褲子都濕了。沒關(guān)系,熱頭很毒,很快就會干的。熱頭真他媽的很毒啊!抬頭看去,睜不開眼是當(dāng)然的,就算能把眼睛睜開,你也找不到太陽,因為它已經(jīng)變得很大,跟大半個天空一樣大。過了河,四周就變得很靜了。先是桑園,再是玉米地,然后是稀稀拉拉的松樹林,穿過松樹林,墓地就到了,我媽把腌肉藏在這兒。
我把頭探進墳洞。我媽說過,她把錢藏在左邊最底下一層第十一塊磚頭里面,那塊磚頭是活動的。我從洞沿開始數(shù),到第十一塊,用手推了推,果然有些松動。我揭下這塊磚頭,我們家的幾眼魚塘就露出來了。我媽用一只塑料袋包著它們,我從里面抽出五張,三張揣進懷里,另外兩張塞進鞋墊下面。
在我們家的魚塘一眼一眼地變成腌肉到我進城做廚師這段日子里,我不知道這樣跑過多少回。那塊藏在墓地里的腌肉就是這樣一小片一小片被我切光的。他們一捎來口信說馬歡被吊起來了,我就往墓地跑。那次我揣著五百元錢,又從墓地往大牙鎮(zhèn)跑,后來每一次都這樣。大牙鎮(zhèn)的魚市開在通往皮城的公路邊,大老遠(yuǎn)的就能聞到親切的魚腥味。魚市場是個用玻璃鋼瓦搭起來的大棚,走進去后黑壓壓的一眼望不到頭,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鱗片和扭來扭去的魚腸,還有扔得滿地都是的魚泡泡。馬歡偷來魚后就在這里賣掉。他不是個聰明的賊,他總是拎著偷來的魚到這里來賣——他也不知道換個地方銷贓,以為這個地方夠大,可以躲過童養(yǎng)媳的耳目。我想他這么死心眼兒是因為在這里能賣個好價錢,結(jié)果十次倒有七八次被他們逮住。我跑進大棚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開始收市了,魚販子們手里全都握著塑料水管沖洗攤子。我問他們童養(yǎng)媳在不在,他們隨手指了指身后某個地方。我順著他們指點的方向找過去,童養(yǎng)媳正躺在一只倒扣過來的大塑料盆上一邊抽煙一邊咳嗽呢。
我問過我媽,也問過我爹,可他們都不知道魚販頭兒為什么叫童養(yǎng)媳。我每次去找他他都這樣躺在倒扣著的塑料盆上。他躺著的地方就在大棚的邊沿,再走幾步就是兩棵勾肩搭背的狗屎樹和大柳樹。狗屎樹是他們用來吊偷魚賊和擾亂市場行規(guī)的混人的;大柳樹呢,可以讓人隨手攀下柳條。我頭一次找到童養(yǎng)媳時,看見大柳樹已經(jīng)被他們攀得像個癩頭婆了。
童養(yǎng)媳的咳嗽就跟唱歌一樣,一句一句的。我等他唱完一首歌,就走過去對他說:
“我來找我弟弟馬歡。”
他的臉被咳嗽憋得通紅,只好狠狠吸進一口煙,臉皮隨即變成病怏怏的黃色了。他是個又高又瘦的人,所以他得把腿高高地蹺起來,整個人才可以盤在大紅的塑料盆上。
“你是馬歡的哥哥?”
“我是。”
“你得好好跟你弟弟說說。”
“我是得跟他說說。他太不像話了。”
“他不能這樣游手好閑的,不能偷別人的東西,特別是不能偷魚。”
“是的。”
“不要以為偷幾條魚沒啥大不了的。不要以為偷魚不算犯罪。要知道偷魚也是犯罪啊!”
“嗯,偷魚當(dāng)然也是犯罪!”
“偷多了也會判刑的。”
“你說的對,也會判刑的。”
“國家有法律的,信不信由你。偷魚偷多了,不但可以判刑,還可以槍斃的!”
“還可以槍斃?”
“當(dāng)然了,是可以槍斃。一句話,再偷下去,你弟弟遲早會被槍斃的!這種事情就跟切腌肉一樣,一次切一小片,總有一天會切完的!什么完了?全完了!你懂不懂?”
“我懂了。”
“好了,你去派出所吧。我們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去了。”
我撇下童養(yǎng)媳,轉(zhuǎn)身向外跑。跑到派出所的大門口,就看見馬歡眼淚汪汪地抱著走廊柱子,手腕上的手銬閃著銀閃閃的光,很有錢的樣子。當(dāng)然有錢啊,這不,一下子就交了三百罰款。交了罰款后,我就剩下兩張百元大鈔了。本來是要罰五百的,我把幾個兜都翻了出來,就差脫得只剩下兩只鞋,證明我身上再也沒有一分錢了。好心的民警攔住我,說那就三百吧,就讓我把馬歡領(lǐng)出來了。民警對我說,你得好好教育教育他,要防微杜漸;千里之堤,毀于蟻穴!到時候進去了,可就晚了!
馬歡抬手抹抹眼淚,手腕上紅紅的一圈。馬歡就這一點好,尋常人流過淚,眼睛得紅大半天,可他只消一抹就干了,一點兒也看不出哭過。他像個沒事人似的跟在我身后出了派出所,這讓我擔(dān)心極了。遇見我們的熟人熱情地跟我們打著招呼。“馬煒,你把馬歡保出來了?”他們贊許地高聲問。我的臉很熱,賠著笑沖他們點點頭。馬歡呢,走路一彈一彈的,好像腳后跟裝了彈簧。我領(lǐng)著他往前走,想起好心眼的民警和好心眼的童養(yǎng)媳對我說過的話,不由得憂心如焚。
我說:“馬歡你聽我說。”
馬歡說:“哥,我聽著呢。”
我說:“你再也不能這樣游手好閑了,不能偷別人的東西,特別是不能偷魚。”
馬歡說:“是的。”
我說:“不要以為偷幾條魚沒啥大不了的。不要以為偷魚不算犯罪。要知道偷魚也是犯罪啊!”
馬歡說:“嗯,偷魚當(dāng)然也是犯罪!”
我說:“偷多了也會判刑的。”
馬歡說:“哥你說的對,也會判刑的。哥我餓了。”
我說:“國家有法律的,信不信由你。偷魚偷多了,不但可以判刑,還可以槍斃的!”
馬歡說:“還可以槍斃?”
我說:“當(dāng)然了,是可以槍斃。一句話,再偷下去,你遲早會被槍斃的!這種事情就跟切腌肉一樣,一次切一小片,總有一天會切完的!什么完了?全完了!你懂不懂?”
馬歡說:“我知道了。哥你懂得真多。哥我餓了。”
其實,自從頭一次把他從派出所領(lǐng)出來起,我就打定主意離開大牙鎮(zhèn)了。我知道那決不會是最后一次,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料事如神。我真的不想管馬歡了,但我還沒學(xué)好怎么將一小撮牛肉絲漫不經(jīng)心地扔進炒鍋,再漫不經(jīng)心地那么掂幾下然后起鍋,而牛肉絲吃起來就跟豆腐一樣又軟又嫩:因此我只得在家里呆著,一邊跟馬明宇學(xué)掂勺,一邊一次又一次地在墓地和魚市場或派出所之間來回奔波,直到有一天我終于離開大牙鎮(zhèn),來到皮城。我在跟城中派出所隔著一條街的MP3大酒店里找到一份差使。先是給大廚做下手。就像從前我媽說的那樣,人只要勤勞,總會過上好日子的。我就是這樣的啊,果然從白案做到了紅案,現(xiàn)在也成了大廚了。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在皮城遇上了馬月牙,還跟她談著戀愛。后來我也讓她坐上了我的摩托車后座——這是另外一件事了,我下次再講。
就在這個時候,馬歡來了。他沒坐車,是走路來的,因為所有的招手車都不讓他上去。這太過分了!馬歡是個著名的偷魚賊,但他從不偷人的錢包,他們不該這樣對待他。馬歡倒也沒怎么生氣,腳后跟像裝了彈簧似的沿著那條正在修建的公路往城里走。大牙鎮(zhèn)離皮城有六十里路,他走了整整一天,才走到皮城的邊上。要走進這個不大的城市遠(yuǎn)沒有他想象的那樣容易,他總是像我父親從前講的一個故事里的倒霉蛋那樣遇到鬼打墻,大白天也是這樣。轉(zhuǎn)了兩個鐘頭后,馬歡看到了一塊站牌。
那是皮城的33路公共汽車站牌,上面寫著其中一站就是向陽路。馬歡跟站牌天生有緣啊,他杵在站牌前琢磨了幾分鐘后就動手了。就跟沒人知道他是怎樣將各種各樣的魚搞進他的魚簍一樣,也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在半分鐘內(nèi)將站牌從鐵桿子上摘下來的。他大模大樣地將站牌捧在胸前,一個字一個字地高聲朗讀,終于讀到了MP3所在的向陽路。他將站牌夾在腋下,按站牌上所指示的線路晃晃悠悠往前走。每到一個站牌前,就停下來仔細(xì)琢磨一番,再高聲朗讀一遍,遇到有跟33路站重疊的站牌就一律摘下來,大白天的,也沒人阻止他。天黑的時候,他胳膊底下已經(jīng)夾了一大沓鐵牌了,累得滿頭大汗,見到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心地笑了。
從那天開始,馬歡算是找到自己該做的事了。他開始對這個城市的地形了如指掌。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是啊,我很少管他,有一大堆事情等著我去料理。馬月牙要穿新衣服,老板每周都要有新的菜譜,我?guī)е哪菐讉€徒弟跟保安部的幾個傻大個為客房部的一個服務(wù)員爭風(fēng)吃醋……馬歡總是天一亮就出去了,我問他去哪兒,他樂呵呵地說去掙錢。我問他掙到?jīng)]有,他說,總會有辦法的。有一天,那個將總統(tǒng)套房一包就是一個月的姚老板帶著兩個模特兒去山中別墅過夜,我去為他們開小灶,回來時見到了馬歡。他就站在進城的路口,一只手高高舉起,擎著一塊站牌,上面用油漆覆蓋著著兩個大字:“帶路。”沿路有許多像他這樣的人,不過其他人用的是馬糞紙,而他用的是站牌,顯得格外專業(yè)。他跟路旁的電線桿子那樣,從車窗外一掠而過,但我看得很清楚,那就是馬歡,濃眉大眼,頭發(fā)又細(xì)又軟又多,既不像我爹也不像我媽,服服帖帖地從中間分開,精光精光的。是的,我還看清了,他的嘴微微咧開著,鬢角掛著一撮白發(fā)。
我想,這好歹也是個掙錢的活兒吧。開始的時候,他只在一條進城的路上守著;后來,他就可以在各個路口上守著了,也就是說,他可以把初次來到這個陌生城市里的人帶到任何他們想要去的地方,而他的床底下堆起來的站牌也越來越多了。我對他說,你要熟悉這個城市,也用不著偷站牌啊!你不要總讓我提心吊膽的好不好?哥,你不用為我提心吊膽的。那些站牌我也不是用來認(rèn)路的。我只是喜歡它們。你瞧,這些名字取得多有意思啊,官河路,那肯定就是市府大樓的所在地了。瓦窯頭,就跟咱們大牙鎮(zhèn)北邊的村子一樣,可那兒全是高檔酒吧。還有,二奶坊,哈哈,你知道那是啥地方嗎?正對著站牌的就是交響樂團的大門口,笑死我了。你瞧這個,二大爺里,誰取的這么個缺德名兒?這是狀元里,這個小區(qū)里盡是光棍……我愛死這些地名兒了。拜托了馬歡,你總不能為了你喜歡這破玩意兒,一次一次地讓我到派出所去保你吧?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去過三次城中派出所了。到后來,一提起派出所,我就像吃多了肥肉一樣渾身起膩。
不過,現(xiàn)在我去替馬歡交罰款時,用不著跑馬拉松似的兜那么大一個圈子了。不知道這算是馬歡長進了呢,還是我長進了。我們出了城中派出所,馬歡問:
“哥你干嗎唉聲嘆氣的?”
我說:“我為你擔(dān)心啊!馬歡你聽我說。”
馬歡說:“哥,我聽著呢。”
我說:“你再也不能這樣游手好閑了,不能偷別人的東西,特別是不能偷站牌。”
馬歡說:“是的。”
我說:“不要以為偷幾塊站牌沒啥大不了的。不要以為偷站牌不算犯罪。要知道偷站牌也是犯罪啊!”
馬歡說:“嗯,偷站牌當(dāng)然也是犯罪!”
我說:“偷多了也會判刑的。”
馬歡說:“哥你說的對,也會判刑的。哥我餓了。”
我說:“國家有法律的,信不信由你。偷站牌偷多了,不但可以判刑,還可以槍斃的!”
馬歡說:“還可以槍斃?”
我說:“當(dāng)然了,是可以槍斃。一句話,再偷下去,你遲早會被槍斃的!這種事情就跟切腌肉一樣,一次切一小片,總有一天會切完的!什么完了?全完了!你懂不懂?”
馬歡說:“我知道了。哥我餓了。”
媽的,每次都是這樣的,一出派出所他就喊餓,好像民警讓他挨餓了似的。我?guī)е組P3左邊的大排檔去吃小龍蝦。馬歡不吃魚,很少吃肉,特別愛吃小龍蝦。皮城的大排檔不是沿街?jǐn)[放的,而是圍成一圈一圈的,像個大旋渦。我們找了個看上去稍稍干凈點的攤檔坐下。馬歡吃得很專心,我卻一點胃口也沒有。老是有人過來打擾我們,不是問我們擦不擦皮鞋,就是問我們點不點歌,還有就是那些毛孩子像根樹樁子一樣杵在身后,輕聲嘀咕道:買一朵花吧,帶回去送給太太……我們像趕蒼蠅一樣把他們從身邊趕開,但是趕走了一撥又圍過來一撥。我煩透了,沒等馬歡吃完就拉起他走了。
“其實給人家?guī)芬彩峭?strong style="position:absolute;left:-100000px;">e54c62bab3c02a55d581b98a389b856c2b4abd54a1cd81a8b2987c01f566f58c不錯的,對吧?”我問他。
“嗯,是挺不錯的,也不怎么費神,就是皮城太小了,要帶路的人不多。”
說完這句話后,馬歡就不吭聲了。我們就這樣走著。穿過那個住宅小區(qū),就到我租住的地方了。小區(qū)很安靜,但時不時會有吆喝聲響起來,要么是收酒瓶子、舊紙箱和舊家電的,要么是賣蜂窩煤、米粉和送煤氣的,都有一副歌唱演員的好嗓子,聽著格外親切。走著走著,馬歡突然停了下來。我回過頭去,見他張大了嘴,傻瓜似的盯著自己的左手看,那只手上全是血。
“我怎么一直沒注意到啊?”他抬頭問我。仔細(xì)看他的手,血是從手腕上的一個細(xì)小的口子里滲出來的。
“嗯,這次銬得緊了,是不是?”我問。
“是跟往常不大一樣。”
“看你以后還偷不偷!”
我們加快腳步回到我的租屋里。我給他貼上創(chuàng)可貼,血還是一點一點地往外滲。晚飯后血止住了,可他又發(fā)起燒來。我出去買來退燒藥給他吃下去。到天亮?xí)r,他又成了原來那個活蹦亂跳的馬歡了。吃早飯的時候我問他還去不去帶路,他說今天不想去了,他打算去那些陌生的城市,譬如杭州,還有蘇州甚至上海北京,那兒的人多,需要他帶路的人也多。我問他,你怎么認(rèn)得那里的路啊?他說,以前我也不認(rèn)得皮城的路。我知道,他肯定也要偷那些城市的站牌的。嗯,總有一天,當(dāng)他跟人談起那幾個城市時,會迅速說出去哪兒應(yīng)該坐哪路車,去哪兒又該坐幾路車!那些漂亮城市的錯綜復(fù)雜的路網(wǎng)將會像血管一樣長在他的腦子里。而他的手腕上那圈令我心碎的紅色,則永遠(yuǎn)也不會淡下去。
我放下飯碗對他說:“再這樣下去,你會被槍斃的。”
馬歡顯得很高興,“哥,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為我開—個追悼會。”
我很不高興,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腦勺。他縮了一下脖子,還是往下說。他說,那樣的話,他就可以以主人的身份參加一場以他為主題的會議了,可聽到主持人向大家介紹他的生平,請誰誰誰致悼詞,最重要的是可以聽到主持人吩咐大家:為馬歡默哀三分鐘。然后哀樂響起來,他隨著大火升上紅色天空。我拾起剛放下的筷子,狠狠地打在他的頭頂。他嘻嘻地笑了起來,不再說了。
第二天大早,我被惡夢驚醒。我夢見馬歡領(lǐng)著幾頭羊?qū)ふ乙粋€名叫“秘書處”的地方。他走在那些羊的前頭,身上掛滿了站牌,最大的那塊站牌掛在胸前,用一根細(xì)鐵絲勒著他的脖子。他們走著走著就迷路了。馬歡不時地低頭看胸前的站牌,大概因為從上往下看那些字都是頭朝下的,所以怎么也看不清。細(xì)鐵絲越勒越深,終于勒進皮肉。血從他的脖子上像簾子似的往下流,我想伸出手去幫他摘下站牌,但他身后那群羊惡狠狠地盯著我,惡意中明顯帶著魔力,讓我一點勁也使不出。細(xì)鐵絲終于“咚”的一聲繃斷了,我猛地從床上直起身來。陽光照在窗臺上,床的那一頭,馬歡已經(jīng)不見了。
他就這樣走了。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到了哪個城市。一晃快十年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這么長時間。我很牽掛他。如果有誰見到他,請一定轉(zhuǎn)告他,讓他早點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