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去北京,中午吃飯,席間有個女子坐我對面,眉目如畫,與人對視時總不禁盈盈一笑。心想這樣的女子該是不喝酒的吧?沒料到,大伙一起干杯時,她總是把滿滿一杯黑啤酒端起,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嘬進去。沒人強迫她那樣喝,可她確實那樣喝了。那天我們喝了多少酒?我只記得狀如細煙囪的玻璃器皿中的黑啤瞬息就被消滅,一個滿臉雀斑的服務員穿梭于人群,不停地遞給我們一節又一節黑“煙囪”……我向來對擅飲的女子心懷敬意,更何況她仿若是從仕女圖里走出的呢。有那么片刻,我忽然眩暈起來。我喜歡喧鬧的餐廳里這樣的時刻,這種微醺,這種陌生的熱度,讓人難免游離。去看她時,她正托腮靜靜地盯著某個角落。那一次我記住了她的名字,知道了我們是河北老鄉,而且她也寫小說。
回家后找她的《愛情到處流傳》看,難免吃驚。吃驚是因為我以為現在沒人像她這樣寫小說了,結果她這樣寫了,不但寫了,還寫得那般好。那些瑣碎溫潤的短句,那些細細勾勒的情節,那些消失在煙遠年代里的舊人舊事,散發出麥秸垛的氣息。而我是多么喜歡麥秸垛的氣息。小時候,麥子割了不久,孩子們總要在夏夜捉迷藏。我喜歡貓進麥秸垛,任憑殘留的麥芒軟軟地扎著耳朵。很多時候,在孩子們的喧鬧聲中,不小心在麥秸垛里睡著。醒來時滿天星光……她的小說,仿佛將我置身于麥秸垛里,樸素、綿密、清爽、毛茸茸、清香……讀罷最后一個字,仿佛便是醒過來,心頭是些許惆悵。男人與女人,冷與暖,心機與寬恕,激情與厭倦,被她不著痕跡地道出,仿佛她用了最淡的墨汁,畫了最美的風情。
這樣一個物欲的年代,這樣一個以能否寫出好故事來評判作家高低的年代,她這樣一筆一筆寫著鄉村舊事,庭院莊戶,而且能寫得猶如畫工筆般耐心精致,而且能寫出來為人所知所論,該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偶然通電話,我們會在電話里絮絮叨叨地說著關于寫作的某些看法。我說,我們都是那種將小說看成是藝術的人,我們應該堅持我們的看法,并將這種看法付諸我們的寫作中。她說小說就應該是門藝術,而且是慢的藝術。我不知道她現在是否還記得當時的話。那個時候,她似乎要離開單位,到一家文學雜志供職。她內心或許有些糾結吧?她的聲音在電話里那么淡、那么柔,仿佛每說一句都要細細琢磨。有那么片刻,因為信號不好,我跑到陽臺上,可仍聽不清她的聲音,我只有愣愣地望著窗外。正是初夏,蟬聲幽噪,我恍惚聽到她說,下個禮拜就要去新單位了,離開之前,她會發一篇關于我小說的評論。
那個評論很快發出來,報紙也很快郵過來。我知道她已經去了編輯部,而且隱隱替她擔憂,怕她因讀了太多旁人的字,反壞了自己胃口。聽很多寫小說的編輯朋友說,讀稿子會讀到惡心反胃。可我的擔憂明顯多余。這個纖細孱弱的女人,仿佛內心里有塊豐饒的綠洲,滋潤灌溉著她的文字。讀《花好月圓》,茶樓里的懷春小女子,在最后掀開那道門簾,見到自殺的一對男女時,內心的情愫肯定會碎掉吧?而我在她一針一線細細密密的敘述里,也被嚇了一跳。讀《錦繡年代》,掩卷之余,表哥捧著罐頭瓶里的魚在矮墻上行走一幕,仍久久不肯散去。便想,這個女人的文字,是用草藥浸過的。
今春又去北京,又不期碰到她,這個叫付秀瑩的老鄉。那天她沒怎么喝酒,我也沒怎么喝酒,眾人都喧嘩著合影留念,于是我說,我也和付秀瑩照一張。她便笑著走過來,跟我站在那里。可是又說,等一等。不慌不忙去將一條素色圍巾系到脖子上,這才說,準備好了。
當時我忍不住笑了笑。這個文字優雅古典、行事也優雅古典的女人,總是將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給別人看。這該是怎樣的一種美德?
便想,等她老了,會是如何模樣呢?
那么,就耐心地等她優雅地老去吧。五十年后,如若我們還可以面對面,或電話里,隨心所欲地談著小說,談著故人,談著世事,談著那些逝去的年華和青春,該是多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