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表“情”的,無情不足以成詩。表“情”是詩的“質”的規定性,是詩作為一種文體區別于其他文體的根本所在。然而,進一步追問,這情從何來?這就關涉到人的生存問題了——“情”來源于人的生存體驗。因而又可以說,詩是生存體驗的藝術表達。
在眾多人類和人生問題中,生存問題是根本性問題,因為一切人類與人生問題的提出都以生存為據,都是生存地提出問題。人活著,人就生存,這是生存的普遍性與必然性。但生存又總是具體的生存,不同歷史階段的生存,不同境遇與境況的生存,這是生存的相對性與差異性。不同的生存便有了不同的生存狀態。馬克思指出,實踐活動是人類生存的基本活動。在實踐活動中生存獲得了它與世界的整體性聯系,生存成為整體性生存——精神與機體、觀念與物質、個人與社會、歷史與現實等等。在實踐的整體性生存中,人的本質力量獲得全面的開發與實現,人成為全面的人,世界成為人的全面展開。這是人生存的理想,這一理想的實現在于人所生存的世界,具體到個人所生存的境遇,必須是合于人本質力量實現的世界與境遇。然而,現實生活中,生存的相對性與差異性所提供的人的實踐活動場所,即人賴以生存的世界與境遇并不都構成合于人性生存的世界與境遇,恰恰相反,人們普遍感覺到了來自于生存境遇的生存壓抑。被壓抑的生存狀態是人的生存常態。生存壓抑實質上是自由壓抑,而人是不甘于不自由的。當生存理想與來自于生存境遇與境況的壓抑構成反差與矛盾的時候,或當生存理想在常態的生存壓抑中偶遇順勢的生存境遇與境況時,人就會產生體之以身、驗之以心的情感。前者是在生存壓抑中進發出的反壓抑的情感,后者激發的是緣于生存感動的情感。有情感,就有宣泄與抒發情感的需要,于是就有了文學,就有了詩。
不同生存境遇與境況給予人不同的生存體驗,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強調的是客觀因素;問題的另一個方面是面對同樣的生存境遇與境況,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生存體驗,這強調的是體驗者的主觀因素。影響生存體驗情感激發結果的體驗者的主觀因素很多,如年齡、性格、職位等,而性別是不容忽視的重要方面。近讀一至五屆魯迅文學獎六位獲獎女詩人辛茹、娜夜、榮榮、林雪、李琦、傅天琳的詩作,為她們基于女性的生存體驗而創作的詩作而感動,她們因了女人,因了女人的生存體驗,而賦予了詩別樣的風采。
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林雪在為她的獲獎作品《大地葵花》所寫的出版自序中說:我的文藝女神是“日常生活中平凡普通的人,……她們不是英雄,沒有奇遇險境,沒有特殊魅力,不重要。我自己也是那群在生活中顯得不重要的人們中的一個。這種感覺來源于普通生活中的人和事物,來源于習慣,日復一日的重復。我的詩……是生活中樸素、深刻、充滿思考的細節?!以浥Φ叵雽懗鲆恍┢椒驳母腥说木渥?,寫出平凡而悲傷的真理,寫出自己悄無聲息的、低聲部的熱愛?!边@樣的表白折射著女詩人生存體驗的價值取向,沒有“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雄心壯志,沒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鴻篇巨制,有的只是用平凡心體驗平凡事,用女人的細膩、女人的低調去領悟生活中那些普通、樸素、悄無聲息而又感人至深的細節。這樣的生存體驗的價值取向是魯迅文學獎獲獎女詩人們的共識。且看她們詩作選取的題材:娜夜的《干洗店的姑娘》《漂亮的女人晴朗的天》《1998年的情人節》;榮榮的《鐘點工張喜瓶的又一個春天》《被羞辱的女子》《一個瘋女人突然愛上了一個死者》;林雪的《我歌唱塵埃里深積的人民》《在站前快餐店要白開水的父親》《一個農民在田里直起身》、《公交站牌下的南方小孩》《坐在場院里瞌睡的老祖母》;李琦的《祖母,這是你的骨灰》《我的童年伙伴》《生日敘事》;傅天琳的《老姐妹的手》《花甲女生》《在出租車上》;辛茹的《十二月的雪地》《在夜色中奔走》等等。身旁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都是女詩人入詩的題材。她們生存于這些平凡人、平凡事之中;用女人的敏感悉心體驗這些平凡人、平凡事中的感動;發掘著這些平凡人、平凡事中的意蘊;并用不見斧鑿之痕的語言述說著她們于這平凡人、平凡事中升華出的情感。“兩個從門外進來的男人,在鄰座上坐定/……大約他們是父子//……老的把飯吃完/從背包里取出杯子,樓下有開水嗎?/老的邊起身,邊問。小的慌忙站起/你要干啥?要杯飲料得了唄!/……小的這時看了看我,大約他覺得有些沒面子//而我低下頭,假裝沒聽見/想起幾天前,和我一起在快餐店里/尋找開水,從包里拿出杯子的母親……”(林雪《在站前快餐店要白開水的父親》)一杯白開水,淡淡幾句詩,為生活而感慨的林雪將上了年紀的一代人簡樸甚至有些寒酸的生命狀態躍然紙上;“生命的手,神話中的手/滿手是奶,滿手是粥/一勺一勺/把一座荒山喂得油亮亮的/把一坡綠色喂得肉墩墩的/連年豐收。這雙果實累累的手。”(傅天琳《老姐妹的手》),與老姐妹朝夕相處共事于果園的傅天琳,將這一段生存的體驗聚焦于老姐妹的手,于是,婦女們一生的勞作與貢獻便滿滿地被呈現出來。甘于平凡、從容淡定地生活于平凡、感動與擁抱平凡,女詩人們在平凡的生活中奉獻著她們對生活的發現,對生活的感懷,對生活誠摯的愛。
甘于平凡不等于甘于平庸。獲獎女詩人們在不同的個體性生存境況中,都經歷著不同的生存壓抑、生存困惑,她們沒有沉淪其中,而是用女人的情愫、女人的智慧、女人的襟懷、女人的感悟去發掘平凡生活中的精彩,去領悟平凡生活中的真諦,去尋覓平凡生活中的超越。辛茹在《靈屋》中,用平靜的口吻再現了“昆蟲”般的平凡人的卓越與對他們的由衷敬仰:“然而對于感恩的傾辭/我終不能輕易說出/你們像草根里一只昆蟲/使朽木發芽/讓石筑的石屋永久輝煌”;榮榮在《老哥》詩中寫了一個抄電表的木訥男人,這是一個“被潮流遺棄的人”,生活“艱辛的度數一路飆升”,然而卻每天活得“意氣風發”:“在恢復了一點柔情的城市暮晚/當他帶著一大群數字回家/老哥騎著老掉牙的車哼起了老歌/僅僅一句或者兩句——/仿佛又一次站回了云端/老哥神采飛揚/老歌里悠長的抒情/讓沉醉于現實的人嚇了一跳/為了讓飛翔過的心能守在地面/他一定藏了點什么/我看見了,就在那兒/就在他藏匿聲音的地方/——一把夢想的梯子!”懷揣夢想,是榮榮對這位“跌回地面”仍滋潤活著的木訥男人的解讀,也是榮榮對生活的解讀。娜夜在《生活》中也對生活作了解讀:“我珍愛過你/像小時候珍愛一顆黑糖球/舔一口馬上用糖紙包上/再舔一口/舔的越來越慢/包的越來越快/現在只剩下我和糖紙了/我必須忍?。簯n傷”,這是一種超越性的解讀,盡管生活不盡如人意,但女詩人仍然給予女性的寬容與忍耐。同樣面對狂風暴雨的生活給予“韌性”待之的人生態度贊美的還有傅天琳,她在《檸檬黃了》一詩中,借物托志,用檸檬形態的慢熟、內在的堅韌,表明了她對人生的智慧認知:“這無疑是果樹中最具韌性的樹種/從來沒有挺拔過/從來沒有折斷過/當天空聚集暴怒的鋼鐵云團/它的反抗不是擲還閃電,而是/絕不屈服地/把一切遭遇化為果實”。謙恭而堅韌,寧靜而致遠,女詩人用自己的生存感悟詮釋詩,又用詩演繹著生命的精彩;在消費至上,物質化、世俗化越演越烈的當下,給這世界以超越的精神之光。盡管她們知道這樣的努力是有限的,然而她們仍然執著地努力著:“從一棵草到一片草原/渺小變成了遼闊/草的一生低調內斂/卻如此全力以赴/一歲一枯榮/它們把作為一棵草的能量/釋放到極限”。李琦在《好大的一片荒原》里的這幾句詩,是她們作為詩人的生存寫照。
人的生存不僅是個體的,還是社會的,魯迅文學獎獲獎的女詩人們的詩作在表現個體性情感體驗的同時,也追求社會性情感體驗的表現。在她們的詩作中,我們能看見中國文學傳統中深存于文學寫作者靈魂中的社會責任與社會擔當,能看見中國知識分子體道悟道、悲憫人生的歷史群體意識,只不過她們是用女性的生存體驗表達著這樣的寫作取向?!昂炔?,望天/——椅里一再傾斜向下的我/突然感到仰望點什么的美好/仰望一朵云也是好的在古代云是農業的大事/在今天的甘肅省定西縣以西/仍然是一口水窖/無數個村莊活命的事//……看那只飛鳥/它多么快/它擺脫悲傷的時間也一定不像人那么長/也不像某段歷史那么長//它側過了風雨在遼闊的夕光里//而那復雜的落日天象/讓我在仰望中祈禱:/一個時代的到來會糾正上一個時代的錯誤”,娜夜《望天》中低沉、深郁的詩句傳達著女詩人對民生民情的關注和對社會改革的祈望。
“老姐妹們告訴我,斷了/四十年枝枝葉葉/在一個下午嘎吱一聲斷了/被兩萬元錢買斷了/大額兩萬/區區兩萬/果園姐妹與果園沒有任何關系了//我聽見我掛滿鳥鳴和雨水的天空斷了/骨頭,根,斷了/我的芬芳,我的氣息斷了”,傅天琳以與姐妹曾共事的切身體驗,體驗著姐妹們生存變故的痛楚,抒發著悲憫人生的情懷。汶川地震,震毀了汶川人的生活,也震痛了女詩人們的心,她們寫詩表達著自己悲痛欲絕的心情,也表達著對災區人民的關愛。林雪的《北川中學操場邊。女貞樹下》,傅天琳的《我為什么不哭》《我的孩子》《黎明》《聲音》《曲線》《影像》《北川詩人》等,在這些詩中,女詩人更多的是從母親的視角體味汶川人的痛楚與堅強:“在北川中學那著名的廢墟邊,生長著/九棵女貞樹。一位母親,從河道村來/帶了一瓶水,翻過了五座山//她走了一天一夜,如今坐在石堆旁/再不想起來,要一直坐進土里/……她一邊悲哀地訴說/一邊對著照片上的孩子哭泣//兒子呀!你現在冷嗎?昨天下了雨/你的學校開學了。這里的人們說/溫總理又來了,還給你的同學/在帳篷里上了課……//我和她近在咫尺,守著痛苦的本分/長久地坐在第一棵女貞樹下/事實是,那位母親什么也沒說/她只是默默地流淚,從背簍里/拿出祭奠的一包煙,一束野花”(《北川中學操場邊。女貞樹下》)?!皩氊?,快閉上眼睛/美美地睡上一覺吧/……此時媽媽躬身倒在拐角的黑暗之中/雙膝跪地,雙手和整個身軀/為你撐起一片狹小空間//……我要把你藏進夜的巨大的衣袖里/我要把你藏進朝日的胎盤里//……讓我最后一次為你掖好被窩/寶貝啊你才是我花苞里的天堂”(《黎明》)。女詩人們將慈母情懷述說得感天動地,也把自己大善大美的仁愛之心送到了災區人們的心田。
“凡物之美者,盈天地間皆是也,然必待人之神明才慧而見”。(葉燮《原詩·外篇》)能于喧囂的塵世撥去世俗之見的翳蔽,發現埋于平凡中的美,必是具有“神明才慧”之人。魯迅文學獎獲獎女詩人是睿智的,她們憑借詩人的靈性與感悟,女人的直覺與細膩,聰慧的才智與文學養成,于平凡中慧眼識珠,平凡的人生才散發出精神的光輝;生存的睿智又來自于生存的詩意追求,女詩人們能孜孜不倦地進行詩意的人生表述,正在于她們的詩意生存。詩意的生存是不被世俗遮蔽的生存,是在物欲橫流的當下仍追求精神超越的生存,是能用一雙純凈的眼睛看世界的生存——“神靈?。銢]有給我如此的背影/卻依舊仁慈/給了我一雙/可以用于凝視的/專注的眼睛”(李琦《背影》)。是渴望張開翅膀飛翔的生存——“自由為誰而生/合上書頁。我得出結論/只有翅膀,才能為我們帶來天空”(傅天琳《讀到這里》)。詩意的生存使女詩人能用詩去深思“此在”,能將平凡之啦升華為揭示人生在世的真諦,能使“此在”敞亮起來,處在真理之光的朗照下。
海德格爾說:“詩,是存在的神思”,詩的語言是存在的家。將生存體驗升華為詩,由詩而探及與呈現生存之幽,這正是詩的真諦所在。魯迅文學獎獲獎女詩人的詩歌創作實踐詮釋了這一詩的真諦,并在詮釋這一詩的真諦的過程中完成她們詩意的女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