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日子

我至今仍難以忘記在哥倫比亞大學給我們授過課的幾位“牛人”教授。

畢業多年，教授講課的內容大多已經忘記，但他們的音容笑貌卻依然歷歷在目。這就是遠程教育永遠不能替代課堂授課的原因。

我在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求學時，雖然并沒有趕上法學院的鼎盛時期，但仍有幸得到不少知名教授的教誨。

喜歡當官的教授

刑法教授名叫杰勒德·林奇。林奇的英文是“lynch”，意思是“私刑”。“私刑”教授講刑法，也算是一種巧合。

印象中， “私刑教授”是比較喜歡當官的——當然，美國不叫當官，叫從事“公益”(public inerest)工作，也是“為人民服務”的意思。林奇教授當過法學院副院長，當得津津有味。法學院隨便一份通知，林奇教授都當作大案判決書來寫。一份課程安排通知，就是洋洋灑灑五六千字。

克林頓當上總統之后，給了林奇教授一個聯邦地區法官的職位，他便興高采烈地去上任了。美國的聯邦法官均由總統提名，通常都是總統本黨同志或支持者。所以每逢新總統上任，本黨有志擔任聯邦法官或其他公職的人士都彈冠相慶，奔走相告。

美國聯邦法官的地位比較高，需要水平較高的教授擔任——當然，還要有貴人相助。奧巴馬當上總統之后，又任命林奇為聯邦第二上訴法院的法官。這也是一個重要職位，許多事情美國最高法院無暇顧及，就交給聯邦上訴法院定奪。林奇還掛職當過紐約南區的美國聯邦助理檢察官和刑事處處長，大概相當于中國的副廳級干部。

教民事訴訟法的莫里斯·羅森堡教授1979年～1981年擔任過美國司法部部長助理，相當于副部級“干部”，負責法律改革。美國學者也比較喜歡做官，中國學者一般做到副部級后就不會回學校講課了，但美國的學者不同，羅森堡就退休返聘回哥倫比亞大學繼續教書。

羅森堡老先生和藹可親，但思維敏捷，還有很好的幽默感——不是調侃的那種幽默，而是語氣、用詞和目光中透出的幽默。老先生深受學生歡迎，學期結束，羅森堡教授是在熱烈的掌聲中離開教室的。我注意到一些女生的眼中似有淚光，美國學生見到國家領導人最多也就是起立鼓掌，難道法學院的教授比國家領導人還有感染力?

“二戰”后，美國法學界出了一大批復員軍人出身的優秀從業人員。羅森堡教授便是其中的一員。他1940年人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學習，1941年自愿參軍去歐洲，服役至1945年后才回國。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當時也參軍去了德國，他開一輛奔馳汽車，還霸占了一個漂亮的德國女伯爵作為“戰時夫人”。可羅森堡在歐洲卻沒有尋歡作樂，他當時的工作是幫助遣返德國從占領國強征的數百萬勞工。

名教授要“養”起來

教授“侵權法”的是喬治·弗萊徹。很多年后才知道，弗萊徹教授是刑法學大家，蜚聲國際刑法界，中國學者對其也多有耳聞。可惜，因水平有限，我當時無法領略弗萊徹教授授課的精妙之處。好在聽大師授課，主要是感受磁場，具體細節似乎并不重要。

弗萊徹教授授課時不茍言笑，目不斜視，走在校園里也是目不斜視，若有所思，似乎心事重重。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曾經說過： “智慧是幸福。”見過弗萊徹教授后，我對亞里士多德的說法產生了懷疑，思想者是為人類背負十字架的，英語俗語叫“無知是快樂的，知識是痛苦的”。統治者似乎也并不喜歡有思想的人，希特勒最希望看到愚人。他有一句名言： “對統治者來說，再好不過的運氣就是人民不思考。”

名教授是養起來的，可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在中國很難做到這點，即便是“順民”和“良民”也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當上名教授之后更須如此。

弗萊徹教授不用教科書，只有自己的講義。當然，講義也需要學生自己掏錢買，我很愛惜，用紙包了封皮。坐在旁邊的同學是個猶太教士，見了我的書皮興奮地說： “啊，你們中國人也包書皮!”我也很興奮，終于知道這種習慣不是中國苦讀學子的獨家發明。幾個月后，猶太教士不見了，想必是退學了。哥大法學院是個嚴進寬出的地方，入學比較難，但只要能夠混進去，混出去是比較容易的。想必是猶太教士自已不愿學，所以悄悄離去。

在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上課最好不要遲到早退，這是禮貌問題。但不來上課教授并不計較，愛來不來。弗萊徹教授不記考勤，其他教授也不記考勤，第二年和第三年缺課成風。不過，弗萊徹教授也有計較的事，說是他的課上可以飲茶喝咖啡，但不能吃食物。“侵權法”是上午第一節課，苦了晚起的學生，不能在他的課上吃早點。三年學下來，我發現哥大法學院只有弗萊徹教授一人限制學生上課吃食物。

弗萊徹教授課上得不錯，但也有偷懶的地方。他那張選擇題試卷用過很多年了，沒有一點與時俱進的意思。可以理解，教授最恨的就是出考卷、改考卷。那張考卷弗萊徹教授也看得比較緊，講評之后趕緊收回，生怕泄露出去。

另開山門的學術祖師爺

哥倫比亞大學憲法教授路易斯·亨金斯是位泰斗級的人物。但他并非因為憲法研究出名，而是因國際人權法而享譽法學界。哥大法學院吹噓說，亨金斯教授之前沒有人權法。

當院校的學術帶頭人容易，當全國性的學術帶頭人難。亨金斯教授在人權法方面坐第一把交椅，但憲法學方面排位就比較往后了。在美國，要想在憲法學科坐頭幾把交椅，很困難，所以只有另開山門才能當上祖師爺。我毫不懷疑亨金斯教授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但名譽地位他應該也是在意的。

亨金斯教授能成為泰斗，固然是因為他本領高強，學富五車，但資歷老也是重要原因。他在哥大法學院執教50多年，門生故舊遍布朝野。他是一面旗幟，只要能成為一面旗幟，自然會有人投在門下。

上法學院之前，我在維也納的美國圖書館內看過亨金斯教授著的《外交事務與美國憲法》，當時覺得自己還能看懂一些。但到了法學院才發覺判例讀起來很痛苦，興趣索然，課上時常走神。旁邊坐的同學是一位越南來的難民，本科念的是哈佛，但上了法學院后似乎也有厭學情緒，時常走神。一次“小越南”告訴我，前面一位韓裔美國女生已經將憲法教課書上的案例看了三遍。我大為吃驚，忙請教他何以見得。 “小越南”的解釋是，女生課本上有紅、黃、綠三種顏色畫出的重點線。可見，她讀了三遍。我探頭一看，果然如此，心中叫苦不迭：法學院我是上錯了。在國內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個用功的好學生，到了哥大法學院才發現強手如林，而且讀書比中國人還要用功。

各位教授常常提出，可以從哲學的角度思考憲法，這樣就能在學習中發現不少樂趣，可法學院的課程太緊，學生們哪能有如此好的心態，考試能夠蒙混過關已屬萬幸。

美國學者也喜歡做官，中國學者一般做到副部級后就不會回學校講課了，但美國的學者不同，羅森堡就退休返聘回哥倫比亞大學繼續教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