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媽媽

我的錢包里裝有母親的身份證。

母親的名字是孫熙順，身份證號碼是“280306—2806414”，身份證上的地址是“慶尚北道尚州市成昌邑舊鄉(xiāng)里38-2世進花園108號”。

你也許會詫異我為什么會有母親的身份證。

母親享年81歲。像八年前父親離去時我在旁邊默默地守著一樣，母親臨終時，我也靜靜地守護著躺在危重病房里的她。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個時刻——2007年8月6日凌晨2點07分，醫(yī)生正式認定一個人，一個女子，一個母親死亡的時間。從那以后，我就把母親的身份證裝進了錢包。

我會一直珍藏母親的身份證，到死為止。我想，要等到我這個小兒子也死去的那天，母親才算得上“完全”地死去，因為我也是母親用自己的骨和肉造出來的啊!

辦完母親的喪事后，我接到了許多安慰的電話，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亦師亦友的大哥打給我的、沒有任何顧慮的電話:“河仁現(xiàn)在成孤兒了，這么可憐，怎么辦?咳……”

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沒有想過這把年紀也會成為孤兒。孤兒，不就是孤獨的孩子嗎?走過人生的一半，每個成年人到了我這個年紀，都會經(jīng)歷生老病死的巨大自然之輪。我覺得將父母一位一位地送走，本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但是，在感覺格外漫長的去年中秋連休期間，我切身體會到了成為孤兒的心情。這種心情在父親去世但母親還在時是體會不到的，直到母親也離開了，我才深深地感受到這種舉目四盼無親無故的心情。

母親的聲音和她那敞開的懷抱從這個世上徹底消失以后，我感覺就像同時失去了我的身體和靈魂誕生的故鄉(xiāng)。

我一個人嗚嗚咽咽地哭了。“媽媽……媽媽……”每當由號啕大哭變成喃喃自語時，這個詞語總是飽含著我的淚水。

“父母雙親都去世以后，你才會成為真正的大人，才能重新作為一個人而誕生。”這句話像河水一樣濕潤了我的心扉。

母親生前曾在不經(jīng)意間跟我說過幾次這樣的話:“我說小兒子啊，你不是在寫文章嗎?不管什么時候，你如果能寫寫我的故事就好了。”

每當她這么說時，我沒有一次和氣地回答:“好，我會那樣做的!”我只是一笑而過。我沒有欣然答應，而以那種面帶假笑的方式來應付母親的理由是，我固有的觀念認為，大半輩子都在為孩子操勞的母親根本沒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事跡，她有的，只是艱難平凡的人生而已。

然而，母親去世之后，我才明白我那些想法是多么低劣和狹隘，多么錯誤!

我那時并不知道平凡的價值。我不知道支撐著這片土地與天空的棟梁，就是生活的苦難和經(jīng)得起痛苦的無數(shù)平凡，而一生都活在這種平凡之下的勞動人民是多么艱難，多么辛苦，多么可敬。

啊，我這無比晚熟和愚蠢的人啊!為了孩子們，母親獻出了她的一生。如果這些都不值得感激、感動和感恩，還有什么能使我產(chǎn)生這種真切的心情?如果給我喂奶、喂飯、買書，送我到遙遠的外地求學的父親母親不可敬、不動人，還有誰對我來說能稱得上可敬和動人呢?

我重新回想起母親對我提過的事情，仔細揣摩了母親叫我給她寫書的真正意圖及她當時的心情。我隱約覺得，與其說母親是想要一本關(guān)于自己的書，還不如說是希望作為小兒子的我，對離人生的盡頭并不遙遠的她，對她的人生，能深思一下。

我決定整理殘存的記憶，寫一本關(guān)于母親的人生的書，即使我知道為時已晚，徒勞無功。因為我想，母親的一生就是她們那一輩大部分母親的一生，我的后悔與不孝則是這個世界上很多兒女們，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況下，所犯下的巨大錯誤。

(摘自《再見，媽媽》群言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