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走出校園

你們就要走出校園了，有些話老師該說不說，那就是失職。因此，趁今天這個場合，我首先代表北大法學院和全體老師祝賀你們，也感謝你們多年的努力。我還想嘮叨幾句。話題是幾年前看電影《天下無賊》留下的，一直耿耿于懷。

影片中，傻根忠厚老實，對所有人都沒戒心、不設防。懷了孕的女賊(劉若英)突然良心發現，想保護傻根，生怕他了解了生活真相，失望、受傷或學壞，愿意讓他“永遠活在天下無賊的夢里”。男賊(劉德華)則認為，不讓一個人知道生活的真相，就是欺騙，生活要求傻根必須聰明起來，而一個人只有吃虧上當受過傷，才能重獲新生。他強悍地反問:“傻根他憑什么不設防?他憑什么不能受到傷害?憑什么?就因為他單純，他傻?”

這是兩種教育理念的尖銳論戰，都有道理，道德高下也并非一目了然。今天，中國幾乎所有的父母、老師更多偏向劉若英。他們不是不知道生活有陰暗面，但怕年輕人學壞，不讓他們接觸，最多來些話語譴責，就像對待病毒，似乎只要嚴防死守，就不會有人感染。

鴕鳥戰術不可能成功，校園也非凈土，我只是擔心有人被忽悠了。真傻還不要緊，傻人有傻福——想想傻根。而“天真是冬天的長袍”，能幫助我們抵御嚴冬。我最擔心的是，過于純潔、單一、博雅或“小資”的教育，一方面讓人太敏感、太細膩，一方面又會讓人太脆弱。考試不好都“很受傷”，那考不上大學呢?求職或求愛被拒呢?更別說其他了。瓷器太精致了，就沒法用，也沒人敢用。生活中誰還沒個磕磕碰碰!

劉德華的“殘酷教育”實難接受，更無法實踐。影片中，劉德華還是倒下了，為保護夢著天下無賊的傻根。更可怕的是，剛聽罷“無毒不丈夫”，一轉身，理論聯系實際，活學活用，李冰冰就滿含熱淚懇請原諒，把自己的導師交給了警察。老奸巨猾的黎叔只能連連感嘆:“大意了。”一個字——報應!

莫非我們和劉若英一樣，“怕遭報應，想做點善事積點德”?但一時的善良會不會變成長遠的殘忍?而且，我們真的善良嗎?或者只是為了證明我們善良——其實證明的是我們的虛幻、虛弱，甚至虛偽?

這是教育深刻且永遠的兩難。由此才能理解中國古代的“易子而教”、斯巴達教育及毛澤東的“大風大浪培養革命事業接班人”。但這只是生活磨難的替代品。嚴苛不讓人長記性，吃一塹才能長一智。我有時甚至懷疑，今天大學搭起的知識殿堂，只是暫時擱置、部分隔離，更多的是推遲了你終將面對的嚴酷，也緩解了我們內心深處的疑慮和不安。

知識也未必能走出這個困境，盡管我們常常王婆賣瓜，說什么“知識改變命運”。這話沒錯，但弄不好也很誤人子弟。它夸大了知識、博學、思想和理念的作用，捎帶著也就夸大了知識傳授者的意義，卻低估了行動的意義，更嚴重低估了行動者的艱難。其實，至少我選擇校園并不只是因為酷愛學術、追求真理，還部分因為讀書比做事，特別是比做成事更容易，也更愜意。校園教育注定是殘缺的。它確實拓展了你某些方面的想象和思辨能力，卻也可能因此弱化你應對和創造生活的能力。

出于責任，而不是愧疚，我把這些困惑和擔憂，包括自身局限都告訴你們，希望你們重新審視并盡快走出校園，不要只用規范的眼光看世界。生活世界一定不規范，有時還抵制規范。不要把符合邏輯或看似普世的話都當真或太當真。生活不是邏輯，真正普世的無須倡導，有人促銷的則一定不普世，還可能是假冒偽劣。如果沒有準備，一旦遇上忽悠行家或策略高手，甚至卑鄙小人，你就會手足無措。無論是消極無為，還是同流合污，即便是憤世嫉俗，那也是行動力的喪失。說不定，一次情感創傷就毀了你的善良和未來——想想法大的付成勵同學。

你就得像宋丹丹說的，“做人就是要對自己狠一點”。要經得起摔打，頂得住飛來橫禍或無妄之災。《好人一生平安》也就是一支歌而已，聽聽就行了。

不是說放棄誠實和善良，只是如老百姓說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真正的善良，只能出自知情的選擇和堅持。

這些話冷峻，卻不冷酷，更非冷漠。怎么可能不希望你們每個人都一帆風順?只是既然你走進了這個校園，生活在這個世界，就注定不是為重復昨天的故事，聽從教科書的安排。我們只能創造你的此刻，你要創造的卻是自己的未來。你要實現的，不是別人——包括父母——對你的期待，而是，最好是，你對自己的期待。你必須有能力承擔起想象中你獨自無力承擔的責任，即便是為人子女、為人夫妻，為人父母或為人師友。

而且，你們是共和國的年輕公民!你們當中應當產生，也定會產生這個國家和社會各行各業的精英甚至領袖。今后的中國，很難說就不再遭遇汶川大地震，就沒人折騰了，就沒人打西藏或臺灣或南海的主意，或貪婪不再引發其他什么全球危機，人類就此與“9#8226;11”決絕，一路高歌，直奔歷史的終結。

過去一年來，我強烈感覺到，中國不是正走向，而是被推上更大的世界舞臺。這個舞臺不盡是機遇，一定有莫測的風險、陷阱、圈套，弄不好還有災難。

而所謂精英，就是人們感覺良好，他卻見微知著，小心翼翼，默默為整個社會未雨綢繆。這就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僅有理想、知識或愛心還不夠，你們必須，我也相信你們會堅定、冷靜、智慧和執著;還必須有人準備，緊要關頭，挺身而出，當仁不讓，承擔起對這個民族乃至人類的責任，直至為之獻身。這就是后天下之樂而樂。

我不是推薦這條路。沒有。我只是指出有這么個選項。和天下的父母差不多，其實，我們更愿意你們平平安安。也曾想過，卻未必期待你們成為英雄。英雄路注定坎坷，注定狹窄。無人允諾，更沒法保證，你選擇了，終點就是成功，而不是悲壯。至少，我這番婆婆媽媽的話，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想到了，你們當中也難免有人失落、失意甚或失敗。

但無論如何，我們都祝福你們!北大法學院祝福你們!

無論如何，我們也都尊重你們各自的選擇，并相信你們會無怨無悔!

(摘自《啟迪》2010年第13期 圖/陸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