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同鴨講
我從小生長在河南一個偏僻的村莊里。上世紀初,一個意大利牧師到我的家鄉傳教,留下許多笑話。他傳教傳了四十多年,只發展了八個信徒。
他在黃河邊碰到一個殺豬匠,想讓殺豬匠信主。殺豬匠:“信主有什么好處呢?”牧師:“信了主,你就知道你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殺豬匠:“我現在就知道呀!我是一個殺豬的,從曾家莊來,到各村去殺豬。”
這下把牧師難住了。他又換一個角度說:“你總不能說,你心里沒憂愁。”殺豬匠點頭:“那倒是,任何人都有難處。”牧師:“有憂愁不找主,你找誰呢?”殺豬匠:“主能幫我做什么?”牧師:“主馬上讓你知道,你是個罪人。”殺豬匠立馬急了:“我跟他連面都沒見過,咋知道錯就在我呢?”
這種精神層面的激烈沖突,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融合到一起的。在中國生長開花的西方精神產品,也是跟中國當地的風土人情相互妥協和因地制宜的結果。就像韓國菜到了中國,中餐去了西方一樣,都已不是原來的味道。
東西方文化差異,不僅反映在宗教等精神層面,更潛藏在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當兩條河流交匯到一起時,誤會便油然而生。誤會會產生許多沖突,但也會推動雙方進步。更重要的是,誤會會產生許多樂趣。生活中沒有誤會,就像生活中沒有正義和真理一樣,馬上會顯得暗淡無光。
1993年,兩個德國朋友隨我到了我們村,與我外祖母有一番對話。那年,我外祖母93歲。兩個德國朋友一個叫阿克曼,一個叫威茲珀。外祖母問阿克曼:“你住在德國什么地方?”阿克曼:“德國北方。”外祖母又問威茲珀:“你呢?”威茲珀:“南方。”外祖母用我們村莊間的距離丈量后,感到奇怪:“那你們是怎么認識的?”阿克曼非常幽默:“趕集。”
外祖母明白了,又提出一個政治問題:“德國搞沒搞‘文化大革命’?”兩個德國朋友搖搖頭。外祖母:“毛主席讓搞,你們為什么不搞?”阿克曼又幽默地答:“德國人比較笨,毛主席說的湖南話,他們沒聽懂。”外祖母想,沒聽懂就算了,又問:“德國每個人劃多少地呀?”阿克曼雖然精通中文,但弄不清“畝”和“分”的區別,答:“姥姥,八分。”
外祖母大驚,從椅子上站起來,拄著拐棍,著急地說:“孩子,你這么高的個頭兒(他身高兩米),怕是吃不飽。”阿克曼想了想,自己每天也能吃飽,就意識到答錯了,忙糾正:“姥姥,不是八分,是八畝。”外祖母松了一口氣,又發愁:“一人八畝地,活兒有些重呀,你媳婦兒肯定受累了。”
水有多深
東西方文化的差異,看似潛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從根本論,還是因為世界觀和方法論的不同,東西方哲學的不同。東方人看世界,是從一般到特殊,從整體到局部;西方人看世界,恰恰是從特殊到一般,從局部到整體。我從小長大的村莊,用中文表述就是:中國河南省延津縣王樓鄉老莊村,而用英語、法語、德語等表述是:老莊村王樓鄉延津縣河南省中國。兩者的表述截然相反。不要小看這個差別,這證明在兩者的目光里,已經把對方的世界顛覆了。
2009年夏天,我在歐洲住過兩個月。當年9月,我來到杜塞爾多夫,那兒臨近萊茵河。這天傍晚,我和朋友麥潤在萊茵河畔散步。我順口問了一句:“萊茵河的河水有多深?”麥潤馬上顯得非常緊張,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說:“你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有些不解:“為什么?”她說:“因為,萊茵河水的深度,春天跟夏天不一樣,秋天跟冬天也不一樣。”
我聽后哭笑不得。這不是對一條河的判斷,而是東西方文化的不同,哲學的不同。在我們老莊村,你隨便問一個村里人村邊河水的深度,他都會馬上答出來。他不會考慮春夏秋冬,關心和想到的,就是當下河水的深度。如果他不知道精確的深度,也會說:“大概兩米吧。”
第二天傍晚,我和麥潤又見面了。她問我:“今天過得怎么樣?”我用麥潤的邏輯回答:“你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為我今天早晨跟中午過得不一樣,中午跟晚上又不一樣。”麥潤笑彎了腰。
想念幽靈
說到文學,我十分理解亞洲當前存在的焦慮:克服以歐洲為中心的文學。我要非常遺憾地說,單說到文學,起碼在中國,從來沒有以歐洲為中心過。從時間上講,西洋文學來到中國,比洋燈、洋布、洋車和洋皂晚多了,比西方的宗教也晚多了。日常用品和宗教,從19世紀中葉就隨著洋槍洋炮大踏步地涌入中國,而西洋文學來中國走親戚,卻是20世紀初的事。
20世紀初,中國爆發“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才給外域文化和文學在中國的插腳提供了方寸之地。當時能走到中國來的歐洲文學,并不是同時代的歐洲文學,而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老古董和老人家,如但丁、拉伯雷、塞萬提斯、莎士比亞等。文化和文學的相互交匯,總會有一個時間差。但是,這些人對中國文化的影響,很快被日本對中國的入侵給淡化了。
當一個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文化和文學的功能就會脫離文化和文學本身,轉到社會和民族的層面。那時,在中國最流行的文學是“抗戰文學”。中國現在的國歌,“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就是那時文化和藝術的集中體現。西洋文學的幽靈僅僅在中國停留片刻,就被“東洋鬼子”的槍聲趕回了老家。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提倡革命文學。應該說,上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歐洲文學對中國產生過極大影響。這時的歐洲文學,指的不是以英、法、德、意為中心的歐洲,而是當時社會主義陣營的領頭羊蘇聯。中國人家喻戶曉的蘇聯作家是高爾基、馬雅可夫斯基、奧斯特洛夫斯基。
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改革開放,中國的大街上,開始跑歐洲的汽車;中國的家庭里,開始有歐洲生產的電視機和電冰箱;歐洲文學和歐洲作家,這才隨著這些汽車和電冰箱來到中國。中國讀書的人,開始知道薩特、加繆、普魯斯特……這些歐洲作家在中國的時運也不濟,因為美國文化如豺狼虎豹一樣,也緊跟著來到中國。他們的步伐,可比歐洲文化和歐洲作家快多了。他們的文化大多是商品,很快像汽車和電冰箱一樣,全面占領中國文化市場。
如今二三十歲的中國人,如果生長在城市,從小吃的肯定是肯德基和麥當勞,電視里看的是NBA,電影院里看的是好萊塢大片。如同上世紀初洋車洋皂來到我們村一樣,這一代是吃美國物質和文化的奶長大的。歐洲文化和文學,跟他們幾乎沒有交叉過。歐洲文化和文學,僅僅生存在大學圖書館里。
比這些更重要的是,在普通中國人眼里,歐洲已經衰落,年輕人都想到美國去留學,歐洲僅僅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文化和文學,在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單獨存在過。文化和文學的興盛,與創作者有關系,跟時代、民族和民族當時的生活與處境更有關系,就好像但丁和莎士比亞必定產生在文藝復興時期,薩特、加繆和普魯斯特必定產生在上個世紀的法國一樣。
如果說,從世界范圍看,從過去到今天,文學以歐洲為中心是一個事實,那就證明,歐洲確實具備產生如薩特、加繆、普魯斯特等偉大作家的社會和生活條件。擺脫和克服這個中心是沒有用的,更明智和有趣的做法,是如何在亞洲、非洲和南美洲創造條件,產生出如薩特、加繆和普魯斯特那樣的作家,或者比他們更偉大的作家。
2010年2月,在加拿大的溫哥華舉辦了第二十一屆冬季奧運會。女子花樣滑冰項目,過去都是以歐洲為中心,今年,韓國的金妍兒就打破了這個慣例。打破的方式非常簡單:她跳得比別人好,拿到了世界冠軍。
(摘自《上海采風》2010年第6期圖/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