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指路

2008年11月，我遇到了32歲的卜諧。

他個子矮矮的，顯現著機靈;眼睛亮亮的，展示著自信;衣服茸茸的，傳遞著暖意;笑容苦苦的，暴露了問題。

我是到清華大學參加陸向謙教授主持的“創業領導力論壇”，在接受提問時發現卜諧的。卜諧拿到了發言的話筒，當著幾百人說:“徐老師，我一直在找你。為此，我曾經在俞敏洪老師面前跪下來，求他給我你的電話號碼!”

跪求跪求，我以為他開玩笑，沒想到他當時真的把膝蓋彎了下來，讓小腿與地面平行，名副其實地“跪求”，但似乎他最后還是沒得到我的電話。這個動作讓我感到怪異，我就知道他肯定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講座結束后，我突破幾十個同學的包圍，和他走到附近的咖啡館。我要請他喝咖啡，吃夜宵，同他交朋友。

卜諧是湖北人，初中畢業，在闖蕩了很多地方之后，現在北京定居。我問他在北京干什么，他說“我是補鞋的”。我覺得他在開玩笑。他說這是真的:“我真的是補鞋的——我有三家補鞋店，有一家就在雙安商場里面。”

我一下子就知道這是真的，于是問他一年收入多少。他說一年收入三四十萬!

我再問他個人總資產有多少，他說有五六百萬!

我又問他老婆孩子在哪里。他說他在中關村附近買了房子，因為屬于一個學區，孩子居然在一所曾經因為我小兒子Adam“調皮”而拒絕他入學的小學就讀。他的老婆不必工作，在家照顧孩子。

我肅然起敬。這樣一個一米六零、初中文憑、體力不行、社會關系等于零的小小男人，居然能在對外地民工以冷酷著稱的北京城落地生根，在修鞋這個雖然細微然而重要的人類需求領域修出一個準千萬富翁的地位，讓老婆孩子有了尊嚴和希望地生活，這樣的人，不是我的偶像是什么?不是我的兄弟是何人?我緊緊和他握手，恨不得把他拉到胸前，生猛地擁抱一下，同時，也把我的鞋請他補一補。

我問他為什么這么成功還要來找我扯淡，他說:“老師，我有一個請求，能不能做你的司機?免費!我不要任何收入，只想有機會接近你，能夠進入你的社會層次……”

我立即明白了——卜諧是在賺了一點錢之后，有點精神燒包，要追求更高一點的社會層次。

我說:“你算了吧。你就應該好好經營你的鞋店，擴大服務范圍，增加服務內容。君不見，當剪發變成美發，就可以從十塊錢漲到一百塊。而你，則可以把修鞋變成美鞋(拋光上油)，變成香鞋(是金子就會閃光，是鞋子就可以更香)，變成強鞋(奧巴馬競選就經常換鞋底)，變成宣鞋(宣傳穿鞋、走路、護腳、健腳，順便替良子足療做分銷)……當你生意越做越大，掙錢越來越多，你的社會地位就越來越高。到時候，我就會到你這里，跪求你為災區孩子們捐助新鞋了!”

“人活著難道就是要掙更多錢嗎?我常常在想一個問題，徐老師……”

我知道卜諧要說什么，搶在他前面說:“不，人活著當然不是為了掙更多錢!”

“那是為了什么呢?”

“為了補更多鞋!”

是的，我沒有開玩笑。對于卜諧，活著的意義，就在于多修幾雙鞋，就在于把這個給他帶來財富和尊嚴的修鞋服務業做好、做深、做大。修鞋服務給他帶來了一切。如果他不善待“修鞋”這個衣食父母，萬一修鞋生意“鞋底抹油”棄他而去，他失去收入來源，那時，你看初中畢業的外地民工卜諧，在偌大的北京城將怎樣活下去。

我鼓勵卜諧把他的這個事業經營好，并且從心底里改變對它的鄙視。很快，他就會發現，鞋里不僅有黃金屋，鞋里不僅有顏如玉，鞋里不僅有優質教育，他甚至可以利用修鞋給他帶來的豐富財源，在滿足老婆孩子父母岳父母的物質需求之后，做點善事、好事、慷慨事，比如，為中國足球隊開一家破鞋專修點。

溫飽思榮譽。這是卜諧人生的問題和困惑，但更是他生命的光榮與驕傲。就在我和他談話的華清家園咖啡館附近，多少“八大學院”的莘莘學子們，正穿著卜諧修過的鞋，踏遍京城尋工作，挖空心思找飯碗呢!

作為初獲成功的企業家，卜諧似乎能夠理解我的意思。我把手機號碼留給他，希望他有空給我打電話。說實話，雖然我暫時并沒有需要修補的鞋子，但我還真的有點渴望和他交往。

深夜，2008年11月底的這個寒冬的深夜，在清華創業園附近的這家咖啡館里，我在幫卜諧修補心理漏洞，而卜諧，曾經并將繼續為數以百萬計的中國行路者修補他們鞋子上的漏洞。

這就是此時此刻，我和他各自活著的理由，生命的意義。

(摘自《仙人指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圖/郭德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