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前,我在東北老家Y市的一個外語培訓機構學過一段時間英語。這是一個韓國人開的私立學校,名字很土,叫“三育”。學校的辦學條件很糟糕,國內教師通常是本地大學教師或中學教師出來兼職的,外教大都是些口音詭異的菲律賓人和馬來西亞人。經常能看到的場面是,一些學生在“外教口語班”聽課后,紛紛趕到前臺表示憤怒。
那時我剛失戀,又趕上一個陰冷的冬天,為了緩解負面情緒帶來的壓力,我惡補了二十來天英語。在初級班結業考試時,我考了全班第一名。按照事先的約定,我去學校領取幾百元的獎金。正方形臉蛋的中年韓國校長說:“這個獎金我們不能給你錢,只能從你上中級班的學費里減免。”我說:“那叫‘優惠’,或者是‘打折’,不叫‘獎金’,你們承諾的是給‘獎金’。何況,我也沒答應過你們一定會繼續上中級班。”韓國校長說:“我們就是為了讓你們努力學習才設立這個獎學金的,不給你們現金,是擔心你們拿了錢去喝酒抽煙什么的,就違背了我們設立這個獎學金的目的。”我說:“我對你們的目的不感興趣,只知道你們說了給獎金就不能在考完之后改成優惠、打折。至于這個錢我拿到之后是抽煙喝酒還是吃大魚大肉,都跟你們沒關系。”
和我無能的前半生的大部分時候一樣,我拿這些西裝革履的流氓完全沒有辦法。
我想到了報社,怯生生地生平第一次走進報社。非常走運的是,接待我的記者竟然是我的初中同學。
出了報社的大門,我想了想,覺得還可以再做點什么,又去市教委“反映情況”。教委的一個中年馬臉男斜叼著煙,皺著眉頭,時不時喝口茶,聽了半天后說:“好,你留個聯系方式,等我們通知你吧。”
就像我從他表情里預感到的那樣,這個人始終沒跟我聯系。后來,我試圖再去找他時,被門衛擋在了外面。一周后的壞消息是,《Y市晚報》的同學告訴我:“這個學校是和市教委合作辦學的一個機構,《Y市晚報》是市委辦的報紙,我寫的稿子被總編斃掉了。”
我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敢走進Y市法院。
在法院的大廳前臺,一個胖胖的中年接待男聽我說完來意之后,直接把我轟到了門外。他說:“去去去,你這個小同志以為法院是啥地方?這種雞毛蒜皮的屁事兒也來搗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在法院門口愣了半天,我發現法院對面全都是掛著簡陋牌子的律師事務所。猶豫了一下,我還是硬著頭皮敲開其中一扇門,很尷尬地對里面的人表示我沒有錢付給他,但是很希望他能給我一些建議。一個笑瞇瞇的李姓律師給我耐心講解半天,并且對我表示欽佩。在1995年的中國,在人口不到30萬的小城Y市,一個決定用法律手段解決這類問題的小伙子在他看來,是一個“了不起的年輕人”、“觀念很超前”。
兩個了不起的中國男人依依惜別后,年輕人重新殺進法院。按照律師指點的那樣,我氣勢洶洶地對中年接待男說:“少廢話,給我拿一份表格來。”接待男乖乖地摸出一份表格。我填完表格之后,在法院的二樓,一個客氣但又明顯冷漠的女法官接待了我,或者準確地說,是打發了我。她讓我到河南(就是把Y市劈成兩半的那條河的對面)的民事訴訟立案庭去“試試”。
跟膀大腰圓的市法院不一樣,河南的民事訴訟立案庭在灰頭土臉的二層小樓里。我在一群神情愁苦的鄉下群眾后面排了將近三個小時的隊,聽到前面的人申訴的都是真刀真槍的冤情,比如自己家的地被強占了,自己家的媳婦被強占了,自己家的地和媳婦一起被強占了……在排隊過程中,我越來越沒底氣。到還差兩個人就輪到我時,我逃離了這個鬼地方。
最后,我想到了上街去喊一喊。幾乎可以肯定這個選擇是受一些文藝作品的影響,應該是摻雜了一個年輕人在生命某個階段產生的自我戲劇化的需要。
我簡單學習了一下相關法律條例,寫了一份書面申請去公安局。窗口的小同志顯然沒見過這種申請,不知該如何處理,埋頭焦慮地不停地撥打電話詢問。我想了想,就給在市公安局工作的老同學李神探打了個電話。李神探神情凝重地出來,把我拽到他的辦公室,說:“你不想活了?”和所有在體制內謀生的人一樣,他會把做這類事情直接看成是自尋短見。因為擔心勸阻無效,李神探索性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父母。結果可想而知。我是說,我的父母和那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中國父母沒有本質區別。
開春時,我和表哥及一些朋友到郊區的網球場打球。看到那個韓國校長和幾個人也走進場地,大家亢奮起來,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最后,我們決定主動去招惹他,逼他先發作,然后圍上去群毆。
那時我還很年輕,也很幼稚,沒有意識到這種做法的軟弱本質。我興沖沖地跟著大家在場地外邊圍成半個圈子。大家一起惡狠狠地看著韓國校長。這小子明顯慌了,假裝不經意地在場內轉來轉去。無論他轉到哪個方向,基本上都至少有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盯著他。
大家漸漸按捺不住,開始沖他做侮辱性的手勢。由于不確定一個韓國人是否能看懂,我們很體貼地做了兩個非本地傳統的手勢,一個是從美國電影里學的豎中指,另一個是剛從俄羅斯流傳過來的。韓國校長有些狼狽地朝場邊的長椅處看了一眼。我順著他的眼光瞄過去,看到一個神色慌張的韓國女人拉著兩個孩子站了起來。小一點的孩子朝我們這個方向看了一會兒,然后抬頭看媽媽。沒有得到回應之后,他拉了一下媽媽的袖子。
即使是在道德感相對模糊的青年時代,我也能感覺到當著一個男人的老婆孩子的面羞辱他,是件令人非常不安的事情。我突然沒了興致,招呼大家走了。
(摘自《獨唱團》書海出版社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