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孝道主“意”
2010年8月29日,臺灣地區迎來了他們的第一個“祖父母節”,之所以出臺這樣一個節日是源于中正大學的一組調查數據:近四成的祖父母完全記得孫子女的生日,但僅有5.8%的孫子女完全記得祖父母的生日,且超過六成的孫子女完全不記得祖父母生日。由此折射出來對老年人漠視的社會問題日益嚴重。
一個值得警醒的現象是,中國社會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步入老齡化,與之相對應的是實行計劃生育政策30年后“4+2+1”的家庭人口結構,意味著一對年輕夫婦“上”要贍養4位老人。剛過40歲的梁先生和梁太太被迫把母親送進養老院,脫口而出的是:“先生啊,競爭大啊……”
下一代的生活壓力和日益增多的老齡人口,讓養老和盡孝變得格外沉重。給父母買一套房子,還是送進養老院,抑或三代同堂?這都是形式問題。老年人的幸福依賴除了住所,還有更多。從農村老家把目不識丁的媽媽接到城
市的江華,意外發現了老人的繪畫天賦,成就了著名的老媽“梵高奶奶”常秀峰;做家具生意的張邦肯從客人那里了解到折疊床會讓老人有“隨時被趕走”的聯想;藝術家陳志彥在與父親“男人之間的真正談話”中,愈行愈近。
多數人的晚年,都在無所事事中度過,身體好點的幫子女看看孩子,做做家務,用江華的話來說這也只是“用老”而非“養老”。“兒女們要幫助而不是代替自己的父母在晚年的歲月中找到自己能控制的東西,并且享受其中的樂趣。”
老年人也需要獨立和“控制感”,進入不同的家庭,我們“采集”了一個個老年新孝道樣本,希望這些樣本,可以給你一些啟示。
策劃*本刊編輯部 視覺統籌*唐雁斌 統籌編輯*唐小唐 撰文*劉靜、張君會、高茗、唐小唐、李筱韻(實習生)、孔盈(實習生) 設計*梁紹棠 攝影*黃集昊、平深、陳昆侖、唐敏
日本信州深山的一個小村子里,由于貧困沿襲下來一個傳統是,活到70歲的老人要被長子背到楢山上丟棄。69歲的阿玲婆看著長子辰平、長孫袈裟吉都娶到了稱心如意的妻子時候,便說出了“背我上山”。村里的老人說,下山后就不能回頭。辰平下山的時候天空突然下起了雪。他忍不住跑回了山上,“媽媽,下雪了,下雪就有好運氣了。”“媽媽,下雪了,你冷嗎?” 阿玲婆搖搖頭,依然揮動著告別的手。
這個故事來源于日本作家深澤七郎取材于民間傳說的小說《楢山節考》,1983年日本著名導演今村昌平憑借同名電影斬獲戛納電影節最高獎金棕櫚大獎。
25塊錢陪聊1個小時
“先生啊,競爭大啊……” 趁周末時間來頤和養老院看望岳母的梁先生無奈地對記者說。社會的進步自然不允許現在的子女再像辰平一樣把父母背到一座山上,自生自滅。城市里也極少見山,到處可見正在建設的項目,龍溪大道的隔離帶上為迎接亞運會于前兩個月種上的花卉已經被野草吞沒。養老院院長郭興迪說:“要是現在再種,到時候就漂亮了。”
在最好的時機綻放,不光花是如此希望,梁先生也是這樣想。“現在民工荒,工廠招不到工,國外的企業也慢慢知道了,接單減少很多。”生活的壓力最終讓梁先生將岳母送來養老院,“但是無論如何每周都會來看一次。”一旁的梁太太對院長郭興迪訴說著母親的諸多好處,兩鬢斑駁的白發在陽光下格外耀眼。
像梁先生岳母這樣的老人,頤和養老院住著將近200位。本來供職于廣州中醫藥大學的郭興迪因為醫院機構調整,1997年參與創建了這個養老院,前身是廣州中醫藥大學的一個附屬機構,后來自己出來做,也遷址到廣州花卉博覽園的后面,旁邊是一所小學。最近他正忙于另一處新養老院的建設,這一處可容納1100人的新養老院被郭興迪起了一個很“房地產”的名字:頤和養老豪廷。“我故意用‘宮廷’的‘廷’,意思是讓老年人也可以過上皇帝般的生活。”
目光所及,顯然離“皇帝般的生活”還很遙遠。一樓門口的一臺麻將桌邊因為“腳”不夠,只有兩個老人在玩,二樓的露天電視前只有三個老人,認真在看的也只有一人,旁邊的健身室和乒乓球室空無一人,他們更多的是愿意坐在自己10多平方米的房間門口。“我們曾經也辦過興趣班,不過辦了四期就沒人愿意來了。”
今年63歲的郭興迪自己倒在上一個老年大學的興趣班,學書法和繪畫。“把自己以前的弱項補一補,老師也很專業,每次都能感到進步。”因為年紀也這么大了,“丟不起這張老臉”,郭興迪每次上課都很認真。
4年前,郭興迪想退休,讓兒子和兒媳擔大梁。“經常找些老同學飲茶,最懷念上學時候無憂無慮了,那時候最快樂。”不過,“家里的”不喜歡他這樣。在看到一則房地產招聘物業經理的廣告后,郭興迪去應聘,并且成功了。“一方面閑,一方面覺得以后可能養老院會做大,現在1000人,以后可能10000人,就需要物業管理,不如自己先去了解一下怎么做。”郭興迪做得很成功,不過每天只有兩個小時睡眠,最終頂不住,5個月后辭職了。
去年民政局找了廣州市60多家私人養老院負責人去開會,賬面上只有幾個人微利,其他均虧本。“很多人都有其它業務。”郭興迪在海南也有一個幾千畝的農場,位于他曾經當知青下鄉的地方。“看到一夜之間,幾百人把幾千畝的地都種上了樹,真有成就感。”
郭興迪剛剛從一個論壇回來,帶著一本關于廣州老年人社會調查的書。“我想你來采訪,這書上有些數據可以參考。”160多所福利院、養老院等機構,61多間屬于私人經營,床位24000多個,而廣州60歲以上的老年人口(擁有廣州市戶口)是103萬,占廣州常住人口的13%左右。這是2009年年底的統計數據,其中的老年人口還不包括因子女來廣州工作、定居隨之而帶來的老人。“我曾經去人民公園做過調查,那里的很多老人是外地人,有人在那里做25塊錢1個小時的陪聊生意。”
養老應該是他們有自己的生活
廣州的很多公園都是老人聚集地,比如人民公園、文化公園和白云山,不過那里的老人多還是行動方便和愿意出去走走的,像“梵高奶奶”常秀峰這樣如果不是家人陪同基本不出家門的老人也不在少數。
在剛剛結束的南國書香節上,“梵高奶奶”常秀峰再一次成為“話題人物”,這個一輩子待在河南農村,不識字,從未學過繪畫的老人家用畫筆繪出了自己的世界,成就了一個奇跡,就連法國著名攝影師魯斯本、臺灣領導人馬英九也分別收藏了她的畫作。
兒子江華在給母親的第一本繪畫書《梵高奶奶的世界》的跋中如此寫道:“我喋喋不休地對親朋好友講述老人的故事,總是可以讓我成為派對或飯桌上的中心,但是往往以得到嘲笑而告終:你有一個著名的老媽,你是什么?”
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個默默無聞的女人。人們驚嘆于“梵高奶奶”常秀峰非凡的創作力,來到他們家里探望她的時候,除了身邊的朋友卻鮮有過問“著名的老媽”背后的兒子和兒媳,雖然江華一再強調這一切只是偶然。
“梵高奶奶”的起步是緣于用孫女的蠟筆畫來描述自己的家鄉生活。不過這一切卻被做美編的兒媳管華發現,并告訴她:“這是畫啊。”彼時的老人根本無法理解“畫”的意思,不要說能夠像現在這樣隨口說出“他們都有自己的夢想”這樣“文縐縐”的話語。直到后來向《兒童報》的朋友推薦,發表、出書,第一本、第二本,每一步其實都有著必然的聯系。
生活就是這樣,一步是天堂,一步是地獄。
“1983年的冬天,‘分地前江家村每人每年口糧才70斤,根本吃不飽。現在說能吃上白饃,這不是胡噴是啥?’”《南方周末》曾按圖索驥找到“梵高奶奶”常秀峰的家鄉河南方城縣拐河鎮楊家莊村江家村民小組調查,發表《常秀峰家鄉20年生活史新聞本》的文章,文中采訪的村民江秀德如此感慨,“梵高奶奶”常秀峰也感同身受,一直念叨著“政策好了”。回河南老家的時候,嫂子們也經常拍著“梵高奶奶”常秀峰的肩膀說:“小峰啊,以前過的是什么苦日子啊,現在你就是在天上啊。”怕表達不清楚,“梵高奶奶”常秀峰還特意解釋道:“她的意思是現在的生活像在天堂里,很好。”
當然,現實沒法假設,我們也永遠不會知道如果“梵高奶奶”常秀峰沒有被江華接過來一起住的話,現在的常秀峰會是什么狀態。被問到同村里老人狀況的時候,“梵高奶奶”常秀峰笑著說現在都還不錯,兒女大多孝順,墻上也會刷一些“贍養老人”的標語,一般老人過了一定歲數也會有補貼,“不過以前也有打罵老人的事情,因為窮。”《楢山節考》是現實的夸張版。
江華比劃著手指,1、2、3、4、5。“這5個老人去世后,(村里)就沒有人了。”生活的壓力啊,“追求自己的夢想”、城鎮化,老齡化的問題雖未被足夠重視,但每一個有老年人的家庭冷暖自知。
“我的一個舅舅,背上長了一個瘡,沒去看,后來得敗血癥死了。”因為農村的醫療生活條件和相聚時間的總嫌短暫,江華在2003年將母親接到廣州盡孝。像每個三代同堂的家庭一樣,都有因生活方式和觀念分歧引發的小摩擦。
“我的兒子啊,有時候真的不想和他說話。怎么在城市里生活久了,倔得怎么像頭驢?比方說吧,廣州這么大熱天,老太太沖涼,用了涼水,他就諷刺我說,你別洗了。三天洗一回,更省錢。這話多250呀。”江華在給母親代開的博客中幫助母親記錄一些這樣的事情。“老人節儉基本是這些摩擦最大的原因。”而它的反面基本上都是兒女想盡孝。
在跟江華聊到養老院的時候,“梵高奶奶”常秀峰也“插話”參與討論:“那該多費錢,還不如花在自己家里舒坦。”“你看,首先想到的都是錢,眼前的東西。”江華苦笑著說。“其實,計算成本,花在照顧老人上的精力可能會創造更多的價值,比如夜里突然要進醫院,來回多折騰,更重要的是萬一來不及耽誤了時間,命都有可能送了。”
說歸說,江華看到母親每天坐在陽臺上對著畫架自己“玩樂”還是很高興的。問到有什么秘訣讓母親“著名”起來,江華說這一切都是偶然,其實母親也只是找到一件“事”做。“最重要的是發現,就像《Discovery》那么多人愛看一樣。”“發現之后自己堅持做就行了,我有個朋友是家庭主婦,孩子學校有手工課,她就跟著一塊做,后來發現自己也有興趣,就在淘寶上開了一店。”不過,每個人的興趣都有所不同,老人亦是。江華另外一個朋友知道江華母親的事情后,也讓從農村來的父親學畫畫,“學了幾天不行了,跑回老家一個人過(日子)了。”
同樣為孝順,同樣畫畫,結果卻截然相反。這樣的情況也體現在對“孝順”這個詞兩代人的理解上。子女總想讓父母衣食無憂,住好點,吃好點,用好點。“什么是孝順?他們(江華一家)過得好,這就是最大的孝順。”“梵高奶奶”固執這個念頭不放。
作為一個“非典型”老人,“梵高奶奶”常秀峰卻是一個“養老”的典型案例,很多做子女的都希望自己家的老人能夠擁有類似的晚年生活。“‘養老’最重要的是一個‘養’,帶孩子那些還是‘用’,‘養老’應該是他們有自己的生活。”
人吶,總是忽略掉眼前的親
養老院的人生和“梵高奶奶”的人生,是傳統意義上老年人晚年生活的兩極。江華夫妻憑借著“發現”,有了一個“著名的老媽”,郭興迪也正在開始想用自己的經驗讓那些養老院的老人不再終日“默默無聞”。“新的養老院,我想可以帶他們去旅游,也正在聯系粵劇學校的人讓他們可以定期來唱戲,愿意學的老人也可以跟著學。”興趣班失敗的教訓并沒有讓郭興迪止步。這樣的想法也被郭興迪寫在新養老院頤和豪廷的宣傳資料上。
即使,郭興迪如愿以償地實現了自己的愿望,那1100個老人也可以像“梵高奶奶”常秀峰一樣重新“發現”自己的興趣和生活,其他那100萬呢?“青年人給城市帶來財富,而自己的老人卻得不到很好的照顧,需要他們花費過多的精力來承擔,其實對一個城市的創造力是負面的。”跑經濟線的傳媒人江華用他的經濟學來宏觀分析。“光靠政府肯定是不行的,如果劃定一些固定的老年人生活區域,有些娛樂活動,再加上義工、志愿者,這樣子女不用擔心老人自己一個人會丟失,那樣會好很多。”
從一個家庭或者一個養老院見到的只是片面,老齡化的問題已經是事實,計劃生育所帶來“4+2+1”的家庭人口結構也不是新鮮話題。臺灣《聯合報》2010年8月19日報道,臺灣“教育部”18日宣布,將2010年8月29日為第一屆“祖父母節”,未來每年8月第四個周日定為“祖父母節”,倡導通過祖父母連結傳統與現代。而世界有許多國家及地區訂有“祖父母節”,在美國是9月第1個星期日,新加坡是在11月的第4個星期日,葡萄牙是每年的7月26日。之所以制定這樣一個節日,據臺灣“教育部”說法是源于中正大學進行的“2010跨世代閭互動關系”調查,調查報告顯示八成祖父母能完全說出孫子女的名字,但能完全說出祖父母名字的孫子女不到四成,甚至有一成根本不知道祖父母的姓名。此外,近四成祖父母完全記得孫子女生日,卻有逾六成孫子女完全不記得祖父母生日。內地網站就這條新聞也發布了一個“‘祖父母節’我們啥時候有?”的網絡調查,調查顯示能記得祖父名字的只占32.4%,而對有建立“祖父母節”的訴求占62.4%。關于這則新聞,雖然臺灣島內也有“流于形式”、“祖父母認為不如花心思設計更周全的托兒服務”等爭議,但無疑這是一個對老年社會關注的開始。
“你們媒體應該好好說說這樣的話題。”來頤和養老院探望母親的梁先生和院長郭興迪一再重復這樣的話。“雖然很多養老院賬面上虧本,但認真做還是有些微利的。”郭興迪說實話。“為什么市面上有婦嬰產品,就沒有專門賣老年人衣服的店?因為老年人大多不愿意花錢,不過人口基數大,他們也有這個需要,就是賺少點。”依靠房地產發展GDP的社會和賺快錢的企業已經決定逐利的方式是哪種。
“梵高奶奶”常秀峰說,過幾年如果行動不便了還是要回老家,“不能讓他(江華)一個人負擔,老家兄弟姐妹多一點,要輕松一點。” 這些在江華為母親的繪本《梵高奶奶的世界》的跋里也早已隱隱預見:“我甚至在想,萬一哪天母親離開我回家鄉,我的心里,或者是我的生活里,會失落掉巨大的一塊。我說過一句話,人吶,總是忽略掉眼前的親。”
“子欲養而親不在”雖然是因為以前平均年齡偏低的一個結果,不過今天,迫于生活的種種壓力卻造成另外一個“子欲養而親遠離”的局面。
《楢山節考》這部電影用了近四分之一長度來跟拍兒子辰平背母上山的這一段,凄厲的音樂和刀鋒般寒冷尖銳的山景營造了死亡前的恐懼、冷酷。但是,在這漫長的路中,人們會暫時忘卻這旅途的意圖,山景變得靜謐安詳,華美的秋葉和生命的綠色出現,仿佛辰平背著母親走過的是一個季節。在山的“馬背”處,母親消失了。突然,溫暖靜謐的風景不見了,楢山的綠樹,楓葉霎那變成凄厲肅然的灰色,悲愴的音樂再次響起,母親在背后重新出現,提醒死亡這一殘酷生命行為的存在,提醒這是一個赴向萬劫不復之死亡的儀式。
如果說電影中的殘酷場景是“貧窮是一切罪惡的根源”造成的結果,那么當我們物質生活漸漸富足的今天,是否應該讓老人在“死亡儀式”來臨前度過一段真正有意義的完美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