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與酒

江南塞北都生活過了，千里萬里走過地球幾大洲，當新聞記者采訪了成千上萬人，幾十年間各種酒席宴會也經歷了一些，領教過許多酒量了得之士。回顧半生，在我所知所識范圍里，生命中最喜歡飲酒的竟是我祖父。

祖父錢曉峰1905年生于江蘇嘉定(今屬上海)。在他出生的時候，這戶人家于19世紀60年代因“洪楊之亂”從無錫、常州之間遷來，大概已經有兩三代了。往前追溯，當是從杭州(臨安)北遷的，怎么說也是江南世家。既然是世代江南人家，以我的知識，飲酒基因應該不強，但到了我祖父身上，這基因肯定發生了變異。據說祖父好酒，從少年時代開始學著喝，到大學時期已經“相約終生”。

祖父學業甚佳，讀初中上高中因成績特別優異全免學費，接著考入上海圣約翰大學經濟系，拿沒拿到獎學金我不知道，只聽他說當年盼著畢業，只要找到工作就可以天天喝酒了。

他進的中學和大學都是教會學校，加上勤勉，他的英語相當出眾，雖不是英文專業畢業生，但足以和科班出身抗衡。大學畢業，他到律師事務所工作，果然掙到了可以喝點酒的銀子。

在我懂事之前，據說祖父一天喝三頓酒。有喝“晨酒”的習慣，我至今沒有見到第二個，那么祖父就是唯一的了。不過他愛酒歸愛酒，酒量也許并不大，晚上這一頓他飲酒最多，通常是白酒一兩，最多二兩，從來沒有見他豪飲至醉。

1950年10月，46歲的祖父考入華東革大英文班，穿上了軍裝，這是朝鮮戰爭爆發后為延攬英文人才而特設的。果然，集訓幾個月后這個班就奔向抗美援朝戰場。一開始，祖父在三兵團敵工科翻譯繳獲的美軍文件，不久調到志愿軍總部俘虜管理處任翻譯。

祖父不僅英文好，口語流利，還有很深的中文修養。他曾告訴我，集中在俘管處的美軍俘虜，凡校以上軍官的審訊或談話他都參與翻譯了。美軍俘虜中有被俘的最高級軍官迪安二星少將，祖父和他相當熟悉，在節假日的時候，有時受命去和他聊聊天，舒緩他的鄉愁。

朝鮮戰場上生活當然艱苦，俘管處好一些，無非是不會受到美軍航空兵的攻擊，生活比較規律，但祖父喜歡的酒一滴也沒有了。即使高級戰俘可以喝到一些，祖父是肯定沒有喝的。有一次，由于翻譯出色，俘管處得到了首長表揚，俘管處領導表示，要給祖父一點酒以資鼓勵。

當時不逢節日，俘管處哪里有酒。有人就從衛生隊拿來一小瓶酒精，俘管處領導把它獎勵給了祖父。這一小瓶酒精，被祖父慢慢地兌水喝完了。

從朝鮮戰場歸來，祖父來到北京的國家外貿部，主要從事北歐進口業務。這時，恰好父親從四川調到北京工作，一家人團聚，我也出生了，這下子一家三代，祖父名副其實。那幾年，想來是祖父一生中最快樂、喝酒最痛快的幾年，他真正地落實了一日三頓酒，要把在朝鮮戰場上欠下的酒“債”統統討回來。

那時我家人丁不多，掙錢的不少，祖父喝點小酒不成問題。但晚年的祖父對我說，他在工作中從來不喝酒，即使參加有外賓的酒會，只要當翻譯就不喝酒。喜歡喝酒的祖父看著滿座人喝酒自己不喝免不了流露出饞勁，這就成了趣聞，有人把祖父愛酒的情結告訴了負責外貿事務的高級領導人李先念和姚依林。有一次李、姚來參加酒會，與主賓討論從北歐進口紙漿的事情，專業用語很多，隨行的翻譯有為難之處，外貿部就把祖父派上前去。結果他翻譯得很出色，李先念、姚依林大為滿意，特許完成了主要翻譯任務的祖父可以喝酒。但那回祖父喝酒沒有我就不知道了。

好景不長，1958年春天，反右運動漸入尾聲時，在中央黨校學習的父親被打成右派，我家的悲劇開始了。所謂株連九族實在厲害，祖父受兒子牽連，馬上就不能在外貿部工作了，被下派到洛陽外貿公司當一個科級干部。幾年后他的胃病發作，診斷為胃癌，馬上開刀。開刀前醫生問祖父有什么要求。

祖父說:開刀以后就不能喝酒了，就讓我再喝一次酒吧。這話當場驚翻了那個醫生。

手術刀打開胸腔一看，原來是胃潰瘍。切除了潰瘍部分，祖父繼續喝酒。但那時他退休了，收入大減，改為一天只喝一頓。再以后呢，祖父得過膽囊炎，做了切除手術，好了以后繼續喝酒。待到他不喝酒時，距離他生命的終點只有不到半年的時間了。

可惜他沒有堅持到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那時我們全家的命運就變化過來了，他要想喝什么酒，大致上都有了，足夠他喝的。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