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去東北看望患腸癌住院的父親,同病房7名患者,年齡大者84歲,年輕的50歲。除父親知道自己患有癌癥外,其他患者均被家屬告知不是大病。
既然不是大病,開始這些病人有說有笑,然后一個接著一個走上了手術臺,然后忍受術后的痛苦,每一個人都如此。因為沒有誰告訴他們真實病情。他們也很自然地把自己當成被照顧的孩子。
父親病床對面,是一位年輕患者,他體質很棒,手術后的第三天就一連吃了5個桃子。結果肚子脹了起來,像是一面鼓。醫生慌了,懷疑手術失敗了,但他就是不肯對醫生說實情,醫生決定進行第二次手術。
那一位84歲的患者也是面色不錯,他的孩子們告訴他患了痔瘡。他下了手術臺,才發現在腹部新開了一個口子,接上一個透明的袋子,然后就在袋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糞便,感到莫名其妙,痔瘡需要這樣治?
父親是知情的,但他歷來膽子小,對癌癥的恐懼到了極致,為了不手術,他給醫生甩了紅包,試圖逃過手術這一劫,能繼續坦然地看著同房間的其他患者。一周后,醫生還是決定給他手術,如果不手術,就必須立即出院。
手術定于第二天早晨8點,醫生將我們找了過去,陳述了他們的意見。我歷來反對做手術,便由我對父親進行最后一次勸說。
我決定把父親的腸癌已經肝轉移的事實告訴父親,父親臉上的肌肉漸漸變得僵硬。后來他要與一個做醫生的親屬通電話,讓這位親屬幫助定奪,令我吃驚的是父親竟問這位親屬,手術時是不是應該把自己已有癌細胞的肝一起切除。父親對生的渴望是如此強烈,但同時父親對生命的構成近乎無知,顯然與他的文化修養相悖。
一整天,父親都翻來覆去拿不定主意。他怕也患有癌癥的我擔心,勸我回北京,說他會考慮我的意見。直到晚上,父親終于告訴我和家人,他決定走上手術臺。我輕輕地與父親握著手,我們相互注視著,都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旁邊的病人驚愕地看著我們這對都患有癌癥的父子。
第二天一早,我起身回京。登上飛往北京飛機后,我打給弟弟一個電話,那時,家人正將父親推向手術室。弟弟說父親面露微笑,非常冷靜,還握緊拳頭與家人一起喊加油。他能正視這次手術,主要歸于他精神上的勝利,他認為手術意味著與死神的距離拉長了,他又有了新的希望。
通過父親手術前后的思想斗爭,同房間的其他患者隱約地猜想到自己也是癌癥患者。父親比他人先知道自己的真實情況。這時候,他沒有任何抱怨與恐懼了,他知道他別無選擇,只能往前走,只能自我激勵,他說為了活著,也愿意聽我的勸說,從生活方式上改變自己……
當家人確診癌癥后,大多數患者的家屬都會選擇隱瞞實情,好像這樣一來就能減輕患者的精神壓力。但實際上,這樣做有時正會事與愿違。生命,只能用生命來喚醒;生命,只能用激情來呼喚。
其實,我認為在信息高度發達的今天,大多數患者其實都會洞悉到自己身患癌癥的真相,只是他們不愿意說破而已。家人無論怎么掩飾與偽裝都是徒勞的,這實際上加劇了病人的恐懼。結果就是一方面病人已經猜測出自己患癌癥的事實,希望早日知道病情;而另一方面,家人擔心患者經受不了患絕癥的打擊,增加精神壓力,大家彼此都保持沉默,這樣的沉默,直接影響到雙方的情緒與生活,雙方在沉默中都在心中讀出了“生命倒計時”。
這樣的病人很難積極地與醫生配合,更談不上互動。他們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醫生的治療上,他們對生命的構成沒有深一步的了解。我在父親病房里見到多數癌癥病人都是這個樣子。
目前人類在戰勝癌癥方面已取得了很多進展,癌癥不等于死亡的概念已逐漸被人們所認識。癌細胞與生命同在,“如果有什么辦法把身體內的癌細胞全部殺死了,生命就不存在了”這樣簡單的道理,患者其實都不明白。
不少患者家屬刻意對患者隱瞞病情,也是出于一種“過度保護”的心態,把病人當成了“弱者”長期特殊照顧,反而會讓病人覺得自己是家人的一種負擔。并且有研究表明,80%以上的病人愿意知道自己的診斷結果,癌癥患者希望醫生早一點把實情告訴他們,以便能把握住與命運抗爭的最佳時機。有更多的老年癌癥患者由于事先不知自己身患癌癥,生前還有很多心愿未了,還有很多要處理的事情沒有處理,直到后期已無能為力,最終抱憾終身。那層窗戶紙不捅破,實際上是一種感情的浪費。
當然,告訴病人壞消息的方式有多種,要因人而異,并且要講究告知的藝術,而不是簡單的告知。對精神極度脆弱的病人,要特別慎重,避重就輕。用真誠去表達,用理性去認識病人的心理需求這樣才能真正走入癌癥患者的心中,使他們一起正視現實。
一般說來,病人對壞消息的承受能力比我們想象的要強得多。一些適度的“壓力”有時會變成動力,讓病人覺得自己是被家人迫切“需要”的,從而激發他們求生欲望,不去過分依賴醫護人員和家屬,產生活下去的力量。
病人只有正視現實,才能真正對抗癌癥,甚至創造出抗癌“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