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偶然讀到錢江先生在《新天地》雜志2009年第7期上發表的《令人啼笑皆非的“6·11事件”》一文,文中將發生在44年前《人民日報》的這一轟動全國的所謂“反革命黑畫”事件、將事件在報社引發的政治風波以及很多同志受到的無辜牽連,都作了較為翔實的敘述,文中對畫稿的發排過程也作了詳細的介紹。我作為事件的直接受害人、畫稿作者“北京永定機械廠的工人李錦德”看后百感交集。盡管我并不愿意揭開這個荒唐而慘痛的歷史傷疤,我還是愿從“黑畫作者”的角度,回顧一遍事件的來龍去脈,以饗讀者。
我是1958年進北京永定機械廠工作的。由于酷愛繪畫,1959年被工廠推薦到北京市勞動人民文化宮職工美術進修班學習,1963年參加了北京市工人業余美術創作組,開始美術創作活動。1964年,我創作的油畫《清潔工》參加了全國職工美展,全國十余家報刊紛紛發表,成為那個時代歌頌普通勞動者的代表性作品。此后,我相繼創作的連環畫《攀登世界科學高峰》在《工人日報》上連載;同名年畫參加了“華北地區年畫版畫展”,并在《人民日報》上發表。我參與創作的《北京婦女在前進》招貼畫也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我作為一個青年業余畫家,經常接到報刊的約稿,參加一些美術方面的活動,所以結識了《人民日報》美術組的畫家方成等同志,有了一些編輯和作者之間的聯系。
1966年6月初,我接到方成同志的約稿信,約我畫一組反映工廠里開展“文化大革命”運動情況的速寫。收到約稿信后,我立即畫了4幅我們工廠“文化大革命”運動的速寫。每一幅都是在現場寫生后再整理的畫稿。4幅分別是“義憤填膺看‘黑話’,滿腔仇恨化力量”(即被批判為黑畫的那幅);“黑幫分子想翻天,我們堅決不答應”(即被批判為將“文化大革命”腰斬的那幅),另外兩幅因為沒有發表,我現在已記不得標題了。只記得一幅畫的是工廠的動員大會場面;另一幅是抓革命促生產的內容。
幾天后,也就是6月11日,畫稿見報,不過只選登了其中的兩幅。我當天上白班,到下班時才知道畫稿已在《人民日報》上發表,心里很高興。下班后興沖沖地回到宿舍。一進宿舍就發現氣氛不對,同宿舍的人一個也不在,卻有兩位駐廠“文化革命”工作隊的人在等候。他們什么也沒說,只是命令我帶上鋪蓋,強行把我押送到車間樓上的一個空房間,宣布我被“四同”了。我們工廠1965年下半年開始搞“四清”運動,對有嚴重“四不清”問題的人員,采取了一種有專人看守、隔離審查的措施,名曰“四同”。至此,我仍一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晚上,工作組組長和車間黨支部書記才來對我宣布,我是因為在今天的《人民日報》上發表的“黑畫”被“四同”的。他們大概也是剛剛得到《人民日報》傳過來的消息,向我講述了問題的嚴重性和造成的惡果。就因為我的畫,有群眾說是反革命黑畫,《人民日報》因此已鬧翻了天,今天在北京上市的報紙已全部收回,去掉畫稿的標題再重新印刷。已發往外地印報點的紙模,緊急通知當地,填平標題后再鑄版印刷。
聽了他們這番介紹,我感到問題的嚴重性,卻仍然不理解這兩幅速寫畫怎么會出現這樣的結果。我回憶那幅“義憤填膺看黑話,滿腔仇恨化力量”。畫面是班組工人們在讀《北京日報》,而這個時期的各大報紙的版面上,都在批判“三家村”、“燕山夜話”,“黑話”則是特指這樣的文章。那就是我們車間各個班組真實活動的寫照。我畫的完完全全是工廠生活中的真實場景,如果說有問題,可能是我只考慮了畫面的安排,而把“堅決把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大標語分成了兩段……在我以這樣的思考在回顧事件時,廠里卻有了不同的安排。
我們廠是五機部直屬的軍工廠,在1965年開始“四清”運動時,進駐了由部隊和地方干部組成的龐大的“四清”工作隊。1966年5月,廠里的“四清”運動已經接近尾聲,而“文化大革命”卻開始了,“四清”工作隊就轉化為“文化大革命”工作隊,全面領導工廠的“文化大革命”運動。
我出身工人家庭,個人年輕上進,是車間和廠里的宣傳積極分子,這一切工作隊也是了解的。按理他們應該知道我不可能有什么反動背景。可隨著《人民日報》對這一事件的斗爭升級,廠里對我的批判斗爭也逐步升級。既然《人民日報》已經把畫定性為“反革命黑畫”,事件定性為“反革命事件”,我當然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為此,廠工作隊專門為我組成了一個“專案組”,組長由時任駐廠工作隊分隊長、北京軍區戰友文工團話劇團團長、電影《撲不滅的火焰》中蔣三的飾演者葛振邦擔任。專案組內查外調,用盡種種手段,重點是要我交待受誰指使,要揪出我的黑后臺。
可是我這樣一個普通的工人,根本不認識任何大人物,我與方成同志也不過是編輯與作者的正常聯系。當然他們找不到任何線索。專案組看實在也挖不出我有什么黑后臺,就又想法挖我的“反革命本性”。為了證明我的反動本性是一貫的,專案組查抄出我數年來積存的五百多幅畫稿,分門別類,牽強附會地進行批判,還在廠里舉辦了我的“黑畫展”。后來,這批作品都被燒掉了。
光憑著這些東西,要把我定為“現行反革命分子”,他們也覺得不是那么理直氣壯。就又從我的家庭出身上做文章,挖空心思尋找我的“階級本性”,硬把我的工人家庭出身改定為“地主成分”,把我的母親遣送到東北農村。這樣,再批判斗爭我為什么畫“反革命黑畫”,就有了“階級本性”所決定的說辭。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隨著“文化大革命”斗爭對象的不斷轉換,我被視為“死老虎”,不再是批斗的重點,而交給群眾監督勞動改造。我先后干過清掃、搬運、有害粉塵作業,挖防空洞、制磚、五七干校收割水稻等等繁重又屈辱的勞動。當時,只有26歲的我,天天經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欲哭無淚……
直到1976年,“四人幫”倒臺后,我才獲得平反,恢復了人身自由。
現在,我已年屆古稀。在經歷了人生的艱難與苦難之后,回頭再看44年前那一幕荒唐的鬧劇,我一個平凡的小人物,竟然在“文革”的大舞臺上有這樣傳奇的遭遇,但愿這樣的歷史不再重復,但愿每個公民都能活得有尊嚴。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