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0年的墨西哥影片《少女》真可堪稱“禁忌之花”——原著是美國小說家彼得·馬修森(Peter Matthiessen)寫于五十年代的種族短篇小說《旅行者》,制片人是在麥卡錫恐怖時期被當作共黨,拒絕當眾宣誓而流亡墨西哥的好萊塢劇作家兼民權人士喬治·帕博(George Pepper),劇本改編是麥卡錫“黑名單”上的另一位劇作家雨果·巴特勒(Hugo Butler),而導演則是一貫以反抗政治和宗教權威著稱的西班牙超現實主義電影大師路易斯·布努艾爾。
電影的內容,即使搬到半個世紀后的今天,也依然處于政治、宗教和倫理道德的前沿。馬修森的《旅行者》發表于1957年,正值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公交車系統解除種族隔離制的一個月之后。故事寫的是一位罪行累累的黑人在北卡羅萊納地區被追捕,逃至海岸邊某座孤島,與守島的孤身白種男人針鋒相對、兩敗俱傷的暴力抗爭。布努艾爾和巴特勒給這個故事加入了性與宗教元素,使矛盾更為多元,人物個性更為復雜。改編后的故事在保留黑白對立種族紛爭的基礎上引入了少女艾薇這個關鍵人物,她就像試金石一樣讓彼此對立的兩位主人公——她在島上的監護人米勒,和她越來越喜歡的黑人逃犯、爵士樂手特拉弗——逐漸展現各自性格中的黑白雙面。就像布努艾爾在采訪中所說:“《少女》力圖打破那個年代的]陳腔濫調;電影中的黑人既是好人,也是壞人,白人也一樣。”
要理解這個觸及多個敏感話題的故事,我覺得把片中人物的性格從保守到自由梳理排序是個不錯的方法。最保守的是米勒的同事兼酒友杰克森,他死到臨頭也不相信黑人特拉弗無罪。他是典型的白人至上論的代表,但他并非缺乏憐憫之心——他在羞辱黑人沒有靈魂之后,坦誠他可憐被綁在沙地上的特拉弗,還問對方是否口渴要水;他只是絕對不能把黑人當作白人的等同平視對待,一旦察覺有任何細節侵犯到了白人的高尚地位,他就要抓狂。
次保守的是守島人米勒。比較杰克森有關種族的強烈信仰,米勒更是一個機會主義者。他發現特拉弗人品不錯、又善勞作之后,便引誘他在島上給自己幫工;即使知道了特拉弗因強奸被追捕,也不像杰克森那樣非要置對方于死地。與此同時,他也是個虛偽又小氣的任性家伙——他發現艾薇喜歡聽特拉弗吹黑管,嫉妒得發瘋;他讓特拉弗幫工的同時,以安全為借口把艾薇的小床搬進了自己的木屋;他聽說特拉弗強奸了位白人太太,義憤填膺,卻全然不顧自己剛剛染指才13歲的少女!
與杰克森和米勒針鋒相對的是黑人樂手特拉弗。他被污強奸,無奈逃至荒島,遇到天真無邪的少女艾薇,雖強掠物資,但主動付錢;盡管被艾薇剛開始性發育的少女軀體吸引,但強抑欲望彬彬有禮。特拉弗的品格可比自詡優越人種的杰克森和米勒高出不少。但他的自持,并非全部發自內心,其中有相當部分的考慮是出于自卑和自保。片中有兩個細節體現了這一點。一是特拉弗拒絕把獵槍還給米勒,因為“他殺我很容易,我殺他卻很難,”有了槍,特拉弗才認為二人“幾乎平等”。但即使武器在手,在特拉弗與杰克森的打斗一場,他還是沒膽量狠心殺掉不顧一切要取自己性命的杰克森。
對于宣揚激進社會變革的布努艾爾來說,特拉弗缺乏勇氣,暴力對抗他的壓迫者一節是一種階級弱點,但這個致命弱點并沒如劇本第一稿一樣被強化、突出,而是弱化、和解了,這使結局向著與小說情節相反的方向發展。在我看來,這個結尾的突發基調變化并不像某些評論認為的是因為布努艾爾對美國的民權運動存有樂觀信念,而更可能是一種純粹的商業發行考量——從創作班組到整個故事情節,《少女》已經觸碰了太多敏感點,如果再加入一個黑暗暴力的結尾,電影發行將更困難重重。別忘了,布努艾爾流亡墨西哥時期反應殘酷社會現實的代表作《被遺忘的人》(1950)也拍攝了一個光明結尾,以備發行的不時之需。盡管我個人覺得這是《少女》最大的敗筆,卻不得不承認,這個結尾確實是去政治化的,是一種更加平穩的觀察視角,和布努艾爾所宣稱的拍攝意圖相符。
電影中代表了社會自由改良派的是白人牧師弗里特伍德。他相信特拉弗無罪,卻對杰克森對特拉弗的非人道虐待無能為力;他信奉天主,厭惡種族歧視,卻不肯睡特拉弗睡過的床墊,非要翻個面才安心;他對13歲的艾薇被米勒占有一事深惡痛絕,但聽米勒說深愛艾薇,要娶她為妻,便獲得了良心安穩。牧師這個角色使布努艾爾得以延續他作品中對教會與教士一貫的辛辣諷刺,再加上幾處充滿超現實主義風格的動物細節——艾薇踩死大蜘蛛、浣熊夜入雞舍咬死雞等,都使電影烙上了鮮明的布努艾爾印記。
由凱·米爾斯曼(Key Meersman)飾演的少女艾薇是全片真正最為自由純真的線索人物。《少女》是米爾斯曼的第一部電影,她當時根本搞不懂演戲,全靠硬背臺詞過關。但這樣的業余表現卻正吻合了孤島上一個沒受過教育與社會習俗熏陶的男孩子氣女孩的天性。米爾斯曼不加雕琢的純樸笨拙增加了艾薇的可信度,使這個在50年代險惡環境下成長起來,卻完全沒有繼承上一代人狹隘、偽善、猥瑣之氣的少女人物越發可愛,更映襯出米勒性格起點的粗鄙低賤。
這五個人物排排站,提綱挈領承載主題的當然是米勒和特拉弗,但這二人相比,我覺得還是米勒的地位更為突出,因為他是全片唯一一個性格動態發展變化的人物。從最開始的糙與燥,到獲得艾薇之后的柔,再到目送小船離去的平靜,他簡直像變了個人——一個人性化的米勒取代了最初那個暴力種族分子。究竟是什么使他產生了這樣的變化?性?愛情?凌駕于特拉弗之上的權威?亦或禁忌的打破即意味著精神世界的解放?不管是如影片中的樂觀展望還是遵循劇本一稿的暴力結局,米勒這個人物的轉變都是統一的,是體制格局激烈變革的成果。【責編/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