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說電影史上最著名的女導演,那非萊妮·里芬斯塔爾(Leni Riefenstahl)莫屬。她在1934年拍攝的紀錄片《意志的勝利》有力地推動、確立了希特勒在民族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內的絕對領導地位,是電影史上最著名的政治宣傳紀錄片。美國導演弗蘭克·卡普拉在看完這部近2個小時的紀錄片后對盟軍徹底喪失信心,和友人當晚上街買醉。西班牙電影大師布努艾爾流亡美國,在為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電影館工作之時,曾負責重新剪輯《意志的勝利》,試圖為華盛頓國會重組出一個簡短版本,作為反政治宣傳教材;但無論布努艾爾怎么剪輯,《意志的勝利》中軍隊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過觀禮臺,十幾歲的德國少年鼓聲震天,希特勒本人在臺上激情四射,瘋狂的民眾齊呼口號的片段都令觀者不寒而栗。最終的剪輯版宣布失敗,而《意志的勝利》影片至今在德國仍是禁片,只有獲得政府許可的人士才可以研究的名義借閱觀看。
里芬斯塔爾因《意志的勝利》叱詫風云,但她的藝術才華并不僅限于政治宣傳片。她是電影史上與庫布里克齊名的完美主義狂,為剪出一個5分鐘的柏林奧運會跳水片段,她能在剪輯室內不眠不休一天工作二十幾個鐘頭;為了仰拍跳遠運動員的騰空瞬間,她執意要在沙坑邊挖出半人深的坑,又發明了攝像機在跑道旁隨短跑運動員移動的拍攝方法;而一旦自己的拍攝受到奧委會的質疑,這個希特勒曾評價為代表了德國女性堅強體魄和意志力的女強人竟會跟個小女孩一樣委屈的大哭——她的眼淚只為了電影與美,只為她畢生追求的完美的藝術表現而流。
的確,作為視覺藝術家的里芬斯塔爾的視角選擇和對電影剪輯語言的把握都震撼人心,完全無可挑剔。柏林奧運會紀錄片《奧林匹亞》的跳水片段能看到人淚光盈盈,那種騰飛的力量、體態、動感和美感,那種從地面飛向天空的反傳統視角及由此而來擁抱自由的激情都讓人深深感嘆她對人體、對美本身的無限愛戀與投入。在德國導演瑞·慕勒拍攝的紀錄片《萊妮·里芬斯塔爾壯觀而可怕的一生》(The Wonderful, Horrible Life of Leni Riefenstahl)中,年近九十的里芬斯塔爾講述了她為了達到最佳的剪輯效果,如何將不同跳水運動員們的跳水片段打散拆分重新組合,又如何在正序播放的組合中插入逆轉的倒序片段,造成人非躍下,而是展翅飛向天空的錯覺。在她百歲之際(2002年8月),她從七十年代起直到2000年之間在新幾內亞、馬爾代夫、肯尼亞、印尼、紅海、古巴等地區的潛水攝影被編輯成一部45分鐘的紀錄短片,于柏林公映。開篇這位近百歲的老太太畫了精致的妝,面對鏡頭講述她的拍攝手法和意圖,臉上再多的皺紋也阻擋不住她眼睛里飽溢激蕩的生命力,就跟鏡頭下那些流光溢彩的繽紛熱帶魚一樣,美得令人眩目。
舞蹈演員出身的里芬斯塔爾在成為導演之前演出了七部電影,它們大多是阿諾德·范克博士導演的阿爾皮斯山脈電影,里芬斯塔爾的角色們赤著腳,拋棄繩索,不畏風雪,向高山之巔不屈地攀登。里芬斯塔爾憑借這些角色在屏幕上塑造了充滿勇氣和犧牲精神的完美德國女性形象,被譽為“德國的嘉寶”,并得到了當時還僅是德國納粹黨內領導人之一的希特勒的贊譽。在《萊妮·里芬斯塔爾壯觀而可怕的一生》中,里芬斯塔爾強調希特勒之所以欽定她來拍攝記錄民族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在紐倫堡的集會,正因為她沒有政治觀點,是個純粹的藝術家。她很反對稱《意志的勝利》為“政治宣傳片”,因為電影沒有畫外音,并沒有通過解說來引導觀眾的思路。關于此點,我不得不說里芬斯塔爾在強詞奪理。作為電影史上最有才華的女導演,一個擁有完美的視角選擇,并且深諳剪輯——電影最重要的視覺語言的藝術家,她最精通的便是通過鏡頭無聲的講話。我相信任何一位看過《意志的勝利》的觀眾都會對萬眾矚目希特勒,各級別軍官將領激昂的宣揚全德國應團結在希特勒周圍走向新世界的演說印象深刻。不管是高空俯瞰的全景,還是環繞希特勒講話移動的仰角推拉鏡頭,在讓全德國都感受到紐倫堡集會的激情,在藝術性地確立希特勒的核心領導地位方面,里芬斯塔爾功不可沒。
對此,里芬斯塔爾多次強調,自己不過是在盡責完成她作為影片導演應盡的義務,完全與政治無關, “事實上,我完全不懂政治,”里芬斯塔爾說。
蘇珊·桑塔格在1975年2月的《紐約書評》上發表了那篇著名的《迷人的法西斯主義》來論證里芬斯塔爾作品中所固有的法西斯主義美學。法西斯主義作為一種思想流派,也追求美,追求與其思想體系最為吻合的美學表現是意料之中的事,桑塔格在分析里芬斯塔爾執著于表現美的健康一面,避免任何不和諧的平庸表現時舉出了她《最后的努巴人》攝影畫冊中選擇性的贊揚技巧與勇氣、完美的軀體、狂熱和效忠的例子。但這種法西斯主義的美學追求,從藝術的層面上講,在我看來并無對錯之分。里芬斯塔爾所追求并選擇展示的美的一個方面,只要不是壓制性的單元集權思想壓迫,為什么不可以存在呢?
因此,在追求美這件事上,我不認為里芬斯塔爾有錯。她的問題主要在于美的執行。
談到這兒,就不得不暫時討論一下里芬斯塔爾在1987年發表的自傳《萊妮·里芬斯塔爾》。里芬斯塔爾在書中繼續強調了她的非政治性,否認了她是希特勒情婦的傳言,并宣稱她與納粹政治宣傳部長戈培爾關系緊張。她否認自己了解納粹的暴行,說自己只是追求事業的完美主義者,并未意識到身處的政治環境,對大屠殺更是一無所知。這些回憶中的相當部分當然與史實不符,在《萊妮·里芬斯塔爾壯觀而可怕的一生》中,導演瑞·慕勒也較微妙地質疑了里芬斯塔爾的很多觀點,比如提出了戈培爾私人日記中記錄他們關系良好經常來往的日志來對抗里芬斯塔爾的否認,展示了里芬斯塔爾為拍攝電影《低地》(Tiefland)而從集中營調用吉普賽囚犯輔助拍攝的親筆簽字文件等。這些質疑讓近90的老太太勃然大怒,在鏡頭前大發脾氣。實際上,強勢的里芬斯塔爾常常像教訓小學生一樣訓誡慕勒該怎么拍攝,選什么機位,挑哪個視角,鏡頭前不問政治只談美學的里芬斯塔爾和鏡頭后觀點尖銳政見浮現的里芬斯塔爾形成了鮮明對比(感謝瑞·慕勒,將原計劃一小時長度的紀錄片擴展成了3小時,剪入了許多正式采訪鏡頭后的內容,全方位立體的展示了一個完整的萊妮·里芬斯塔爾)。
里芬斯塔爾這些與史料相矛盾的記憶,是否為了脫離法西斯標簽而故意欺騙呢?我更傾向于相信這是一個老人的真實記憶。無論如何,里芬斯塔爾因拍攝了《意志的勝利》和《奧林匹亞》,已受到了歷史的嚴厲懲罰:1945-1948年她被收監,經歷了四次漫長的戰后審判,終被去納粹化委員會判為“納粹同情者”,無罪釋放;但她作為納粹德國最著名紀錄片導演的身份基本將今后她的一切藝術之路從此堵死了。從1953年到1963年,里芬斯塔爾構想了十三個劇情片和紀錄片的拍攝計劃,但無一籌得投資,最后都歸于失敗。哪怕到了90年代,在電影自傳的籌拍階段,18位導演都因害怕與法西斯納粹標簽相關,拒絕了里芬斯塔爾的邀約,直到瑞·慕勒英勇迎接挑戰,《萊妮·里芬斯塔爾壯觀而可怕的一生》才終得面世。經歷半個世紀打擊的里芬斯塔爾,無論是有意識還是潛意識,都會拒絕相信自己是納粹幫兇,甚至“納粹同情者”。里芬斯塔爾曾憤怒的呼吁 “不要因為我為希特勒工作了七個月而否定了我的一生!” 在2003年她去世前不久,將里芬斯塔爾視為知音的演員朱迪·福斯特透露要自編自導自演一部關于她的傳記電影,當被問到會選擇什么電影標題的時候,里芬斯塔爾的回答是:“被愛,被迫害,永不被忘記。”
那么,再回到里芬斯塔爾對美的執行上來,拋開她是否有意欺騙的問題,接受她自己非政治化的解釋,是否歷史辜負了她耽美的善意,造成了不公正的悲劇?
在《萊妮·里芬斯塔爾壯觀而可怕的一生》中,里芬斯塔爾曾激動地面對鏡頭反問,作為《意志的勝利》和《奧林匹亞》導演的她,難道不該盡心盡責做好本職工作嗎?難道在90%的德國人都為希特勒的個人魅力所沉醉之時,只有她,一個“完全沒有政治概念”的藝術家,該獨醒反抗嗎?
這樣的問題讓我不止一次在觀看的過程中想到電影《朗讀者》,想到作為納粹集中營守衛的女主人公漢娜為了盡忠職守而置三百猶太囚犯的性命于不顧,任其在烈火中焚毀,想到漢娜在戰后的審判庭上反問法官,“你是說,我不該接受守衛的工作?”“如果是你,你該怎么辦?”
在2009年12月刊的《紐約書評》中,有一篇Ian Buruma的評論:《被占領的巴黎:甜蜜的與殘酷的》。文章對比了德占巴黎中兩個年齡相仿的年輕人,21歲的猶太學生海倫娜和23歲的藝術家菲利普,在1942年6月8日同一天的日記,并指出如果不相互對照,兩本日記的讀者將對淪陷中的巴黎生活得出完全不同的印象。菲利普眼中的巴黎幾乎完全正常,當然食品短缺,但并非無以為炊,聚會是歡樂的,藝術文化活動依然熱烈進行。海倫娜的經歷則大為不同。作為猶太人的她被迫在衣服上別上一顆黃色的星星標志她的“低等人種”,她的日記充滿了困惑與疑問,比如1943年12月31日這篇:
“當我寫下‘猶太’這個詞時,我言不由衷,因為對我來說這種區別并不存在:我不覺得與他人有何不同,我永不會將自己看為是一個不同的人類團體的一員,也許這便是我為什么如此痛苦的原因,因為我完全無法理解這一切。”
視角選擇的差異,造成了被占領巴黎歷史中的一塊灰色區域。一部分人無法接受德國人刻意維系的繁榮巴黎的假象,不能忍受各種各樣的破壞,選擇離開巴黎加入戴高樂將軍領導的法國抵抗運動;還有一部分人選擇留下,比如Ian Buruma提到的法國攝影師安德烈·祖卡(André Zucca)。祖卡不是納粹,但也并不特別憎恨德國人。他只不過想繼續他戰前的生活,想繼續攝影,在最高級別的雜志上發表作品;而在被占領的巴黎,最高級的雜志恰恰都是德國政治宣傳雜志,它們選擇發表的照片都是陽光燦爛的塞納河畔,路旁悠閑的咖啡館和游人,沒有食品短缺,更沒有死刑跟集中營。另一部分人也選擇留下,比如藝術家讓·谷克多,也認為自己非政治化,甚至為了躲避法國本土法西斯勢力對他同性戀身份的憎恨,還刻意與德國文藝沙龍和德國軍官保持友好關系,并以“從不拒絕一個好聚會”著稱;但與此同時,谷克多卻竭盡全力幫助自己的朋友,猶太藝術家馬克斯·雅各從巴黎的Drancy中轉營中釋放,盡管努力最終失敗。另外一部分留下來的人,包括海倫娜,則堅決拒絕逃離,一方面佩戴羞辱的黃星,一方面組織對猶太兒童的地下營救工作,并無比渴望戰前的正常生活,哪怕只是短暫的瞬間。在Ian Buruma對海倫娜日記的引用中,最令人揪心的是下面這段:
“每一天的每個鐘頭,都是另一個痛苦的領悟:其他人不知道,甚至不想知道,他們其中一部分人加諸于他人的痛苦和引發的罪惡。而且我還在痛苦的努力講述這個故事。因為這是一種責任,一種也許是我能完成的唯一的責任。”
Ian Buruma無意為淪陷中巴黎的灰色地帶簡單粗暴的貼上“抵抗者”或“納粹合作者”的標簽,我也無意證明藝術家萊妮·里芬斯塔爾選擇忽視納粹德國的罪惡,選擇在一場可怖的世界戰爭中一個“非政治”的藝術立場的錯誤或天真。但我永遠也忘不了在西班牙內戰期間流亡美國和墨西哥的西班牙電影大師路易斯·布努艾爾對一位藝術家責任的定義:“在任何社會中,藝術家都有責任。他的有效性當然是有限的。一位作家或畫家并不能改變世界。但他們能構成一個極其重要的不服從邊緣。感謝他們,當權者永遠不能斷言人人都贊同他們的行為。……一旦權勢感覺它是完全正義且被贊同時,它會立刻摧毀我們僅余的自由,那就是法西斯主義。”
其實也并不僅是藝術家,《被占領的巴黎:甜蜜的與殘酷的》中海倫娜和菲利普的例子多么清楚地告訴我們,有些時候,僅僅意識到那些受侮辱與受損害的邊緣人、底層人,意識到社會的不公和現實的殘忍,對我們每個普通人來說,就是一種靈魂的升格,情感的升華。在《萊妮·里芬斯塔爾壯觀而可怕的一生》中,里芬斯塔爾常常用反問句來回答問題,比如她會舉出很多也在二戰中為法西斯政府工作過的藝術家們,質疑她本人為她的“非政治藝術追求”所付出的慘痛代價。但“別人的行為”這面擋箭金牌,在解釋自身行為之時總逃不過“藉口”二字,歸根結底,在歷史和良心的審判席上,最終為我們負起責任的人,只有我們自己。
不過萊妮·里芬斯塔爾曾說過“女人是不被允許犯錯誤的”名言也確非無稽之談。在那么多“納粹同情者”和其他與法西斯政府有所交集的藝術家中,她是最不被原諒、因“為希特勒工作了七個月”而被“否定一生”的一位。和其他人相比,比如榮耀無數的薩爾瓦多·達利,世界對里芬斯塔爾的態度的確有欠公平,也難怪她自認是“被迫害”的人。對此,我也覺得她確實不夠走運,也許是因為她超凡的美貌,或者因為她在1944年前因與希特勒的親密友誼而呼風喚雨的高姿態——在拍攝《意志的勝利》期間,里芬斯塔爾擁有無限制的經費,一百多人的攝制組,包括16名攝影師,每人配備一名助手,三十六架以上的攝影機同時開工,無數的聚光燈隨時聽候調配——她成了接受全世界的責備、厭惡及憎恨,終生無法翻身的代表;但她遭受的這一切不公和死于德國西北伯根-貝爾森集中營的海倫娜相比,又讓人難于再替她辯解些什么:
萊妮·里芬斯塔爾于2003年9月8日在睡夢中安詳離世,享年101歲。
海倫娜于1945年4月10日在集中營內因傷寒無法起床,被守衛毆打致死,時年24歲。【責編/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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