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幣匯率在今年6月下旬與美元再次“脫鉤”。自那時起,人民幣兌美元匯率走勢一直是市場關注的熱點,人民幣可能升值的速度和幅度,市場參與者紛紛作出各種猜測。
然而,人民幣匯率升值的方式再次顯示出中國特色。不管國際市場風云如何變幻,以及其對中國國際收支狀況的影響,人民幣匯率對美元的升值速度非常緩慢。6月下旬到12月上旬,累計升值只有2.6%左右。
相關政策當局在人民幣匯率問題上表現出的異常謹慎,若僅從純粹的現代宏觀經濟分析框架出發,是無法解釋的。
首先,人民幣匯率升值影響中國中長期經濟增長的說法,站不住腳。一國的匯率制度和匯率水平與該國的中長期經濟增長之間,沒有任何直接關系。實際上,在幾乎所有有關經濟增長的理論中,都沒有匯率這個因素。因為經濟增長是由生產要素,如勞動力、資本以及全要素生產率等供給面因素決定的。而匯率只是一個價格變量,它決定的是資源在可貿易和不可貿易部門之間的邊際配置比例關系。
其次,匯率的升值或貶值,對宏觀經濟的周期性變動在短期內確有直接影響。當前,這些短期周期性現象要求人民幣匯率升值。具體地看,經常賬戶順差的持續存在而且存在再次擴大的趨勢,要求人民幣匯率升值來實現國際收支平衡。通貨膨脹的出現,也要求人民幣匯率升值來幫助抑制通脹壓力, 因為人民幣匯率升值可以直接降低進口產品,尤其是進口原材料的人民幣價格。
既然理論分析得出如此結論,那為什么還不讓人民幣升值呢?
關于人民幣匯率升值不影響經濟增長的分析是基于一個重要前提,匯率水平基本平衡,或者離均衡水平不遠。如果匯率是低估的,而且低估的狀態被保持了過長時間,那匯率的升值,或者說過快的升值,就有可能影響經濟增長。因為低估的匯率相當于對出口企業的補貼,減少或取消補貼,會使那些習慣享受補貼的企業一時無法適應和承受。
因此,筆者認為,如果一方面認為人民幣匯率沒有被嚴重低估;另一方面又認為人民幣升值可能導致大量出口企業破產從而影響經濟增長,這樣的分析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換言之,認為匯率升值對經濟增長有實質負面影響,也就等于認同人民幣匯率被低估的判斷。
低估的匯率實際上構成對出口企業的補貼從而使其受益,同時也構成對進口的稅負,從而使進口企業以及所有進口產品的消費者受到損失。因此,評判低估的匯率對經濟的總體影響,需要綜合權衡利弊做出全面判斷。
當前流行的觀點是,人民幣匯率升值對中國經濟弊大于利,應該盡量避免。筆者認為,與其說這樣的結論是建立在嚴謹的科學分析基礎上做出的,不如說它是一個典型的政治經濟學現象:一個代表部分團體利益的集體能夠有效地影響政策制定者,從而使公共政策能夠有利于該集體,盡管該項政策的執行并不有利于經濟整體。
一方面,受益于低估匯率的企業,很容易組織起來表達訴求。更重要的是,在中國的政府機構設置上,有專門的部委負責促進出口;另一方面,受損于低估匯率的一方,是分布在全國各個行業使用進口原材料的成千上萬的企業,以及數億消費者。低估的匯率對他們每個個體的平均損傷也許并不大,但加總的負面影響卻可能遠大于出口企業從低估匯率中獲得的好處。
然而,現實卻是,使用進口產品的企業和個人,盡管不計其數,但無法形成一個有效的組織為其代言,來影響政策制定者。盡管有以余永定教授為首的一批經濟學家的奔走疾呼,其效果較之龐大的“上層建筑”的影響力,效果不言自明。
中國當前匯率政策執行的一個結果就是積累了巨額的外匯儲備。美元貶值以及美國國債的超量發行,已經造成中國外匯儲備實際購買力的損失,對中國經濟是一個巨大的財富損失。這應歸咎于長期以來人民幣匯率政策,而與外匯儲備管理部門投資能力不相干。
如果把低估的匯率對進口產品的消費者帶來不利影響看做是“流量損失”,那么,由于外匯儲備的實際購買力下降帶來的負財富效應可被看做是“存量損失”。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些財富的損失最終要由每個中國人來承擔。然而,在現實中,這個損失是抽象和隱性的,不易被每個經濟個體察覺, 從而無法產生自下而上的有組織的政策訴求。
這就是人民幣匯率政策的政治經濟學。
作者為摩根士丹利大中華區首席經濟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