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單位組織體檢,檢查結果出來,我的血壓偏高。
我并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40歲的年齡,在現在還算是年輕人。對于年輕人而言,血壓高點,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回家便當作趣事一樣對母親說了。想不到她立刻啜泣起來,傷心得泣不成聲:“這種病纏人,得上就一輩子甩不掉,這輩子就藥不離口了。吃藥會傷身體,你的胃可怎么受得了?”我安慰了許久,母親才平復下來,關切地問:“買降壓藥沒有?”我說:“沒有,不用當回事嘛。”“哪能不當回事呢?”她又嘟噥了兩句,去洗手間洗了把臉,轉身走出門去。
半個小時后,母親買回一瓶降壓藥。她打開藥瓶,取出一粒藥放在我的手里,又倒了一杯熱水,叮囑我水溫了就吃下去,她的動作、語氣和眼神,都顯得那么鄭重其事,讓我也不得不把自己當病人看待了。
母親不喜歡出門,而那一段日子,她每天吃了飯就出去,跟小區的老人打聽降壓方法。于是以前很少吃的芹菜葉、洋蔥頭、蒸薺菜等,陸續出現在了我家的餐桌上——這都是母親按打聽來的降壓良方做成的。
我感動于母親的關懷,于是每天按時吃藥,努力多吃降壓菜。幾次去醫院檢查,都沒出現過異常情況。這讓母親很欣慰,笑容漸漸回到了她的臉上。我以為母親可以淡忘此事了,而她,依然保持著執著的謹慎,每天都出門去跟人交流“病情”。
初夏的一天中午,母親從外面回來,問我電腦上是不是能網購,我說:“是啊,網上有很多購物網站,您要網上購物嗎?”母親只是小學文化,平時很少讀書看報,對電腦更是一竅不通,她突然說出一個時尚詞語,著實讓我驚訝。母親說,她想從網上買苦丁茶——三樓的王阿姨告訴她這種茶有降壓功效,可她把城里的茶葉店逛了個遍,也沒買到。剛才,她又去問了王阿姨,王阿姨的孫子告訴她可以網購。母親說著興奮得兩眼發光:“聽說那里是個很大的集市,賣什么的都有,一定能在那里買到苦丁茶。”
我一直不喜歡喝茶,平時只喝白開水。母親一提到苦丁茶,我的舌頭下立刻泛出一種苦苦的味道,覺得一定很難喝,像難以下咽的中藥。可是,母親一直以來的緊張和發現新大陸一樣的興奮,讓我難以拒絕。為了安撫她那顆受驚的心,我只有服從。
我打開電腦,上網搜出多種苦丁茶商品。母親面露驚喜,趕緊到客廳里找來老花鏡,盯著屏幕仔細地看。我教給她如何查看、如何點擊挑選后,就去上班了。
下班后,母親還坐在電腦前,認真地往本子上抄寫。她很多年沒有寫過字了,寫起來很費力,手也有些哆嗦,不聽使喚,可為了記下苦丁茶的信息,一下午的時間,她竟密密麻麻抄了十幾頁,有些難寫的字,是用圓圈代替的。看我回來,媽才摘下老花鏡,趕緊去準備晚飯。自從我患高血壓后,母親就沒再讓我進過廚房,她完全把我當成了病人,我要做的,就是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等她把降壓的飯菜端上來,在她監督的目光中,猛吃。
飯后,母親又戴上老花鏡,研究本子上的信息,進行比較篩選。最終,她確定購買其中的三種,一種產自海南五指山,一種產自云南麗江,另一種產自張家界。對此,母親有她自己的理論——產自邊遠山區和自然保護區的茶,受到的污染小,應該是最干凈的茶,對胃的刺激應該最小。
我幫母親完成了網上付費,四天后,三盒苦丁茶郵寄到我的手中。母親真是細心,她在網上挑選時,看到用礦泉水燒的開水沏這種茶最好,就在兩天前特意買來了兩桶礦泉水回來。她用燒開的礦泉水,按照說明書上的程序,幫我沏茶,臉上洋溢著舒心的笑,還不停地自言自語:“這網可真好,能幫我閨女買到苦丁茶。我閨女喝了,就不用吃降壓藥了,胃就不會受刺激了,身體就好起來了。”母親忙碌好一陣后,屏氣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看著茶葉慢慢伸展,在水中舞蹈。在母親看來,這杯茶注入了神奇的力量,仿佛我喝下它,就能把病魔趕走。
苦丁茶確實很苦,我是蹙著眉一口一口喝下去的。我想如果母親不在身邊,我會立刻倒掉它,可是我逃不脫母親的視線。母親她用小碟盛著白砂糖,我每喝幾口,她就用小勺往我嘴里送點白糖,然后鼓勵我繼續喝。
此后,我每次去上班,都要提一大杯苦丁茶,那是母親提前為我沏的。下班回家,也有一大杯苦丁茶在等我。苦丁茶,伴著母親的希冀,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喝掉兩盒苦丁茶的時候,已是仲夏,母親又為我購買另一種降壓茶了。她聽鄰居說普洱茶也具有降壓功效,味道不苦,還可以暖胃,比苦丁茶更適合我,于是冒著38℃的高溫,在大街小巷的茶葉店和超市里尋找,最終,她在縣城的一家超市里買了一盒云南產的普洱茶。
現在,我每周去醫院檢查一次,血壓一直正常。可母親仍然監督我吃降壓菜,喝降壓茶。我很聽母親的話,再苦的苦丁茶不叫苦,再澀的普洱茶也不嫌澀,我想用降壓茶平穩血壓,我害怕它萬一升高了,會傾覆母親辛苦構建的那個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