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大時代的開端總有其標志性的事件,古往今來,概莫能外。而標志性事件的出現,往往在人們不經意間悄然萌發,隨后以星火燎原之勢呼嘯而過,如疾風掠原,倏息千里。
1978年8月11日,上海文匯報用一個整版的篇幅刊登了小說——《傷痕》,作者就是復旦大學中文系的學生盧新華。一夜之間,“盧新華”這個名字為國人所熟知,“傷痕”一詞很快成為追溯“文革”記憶的文學思潮的名稱,“傷痕文學”也經由這篇小說發軔、命名。
轉眼32年過去了,當年英雄今安在?人們正在追尋這位代表人物時,盧新華攜著那部振聾發聵的《財富如水》重新進入了公眾視野。新作甫一亮相,已受到各界的關注。上海新聞工作者協會主席賈樹枚在《新聞實踐》上著文稱該書是“馬克思式的思維,資本論式的表達”,“堪稱典范”;文學評論家白燁第一次看到書稿時,便認為這是作者繼《傷痕》創作后的又一“絕響”,隨即題寫道:“當年,一篇《傷痕》,讓蕭瑟的文學枯木逢春;今日,一篇《財富如水》,令浮躁的世人如夢初醒!”
記者日前有幸參加了復旦大學中文系7711級班友會,當晚,與盧新華促膝長談。較之過去,他越發顯得睿智、幽默、風趣。回想當年有感于“文革”造成的精神內傷而創作了《傷痕》,面對今日“物欲橫流”、“我為財狂”的現狀,作家的良智使他重起憂慮:貪婪已給當今社會刻下另一道傷痕;一個沉溺于財富的享受而不能自拔的人生,是可悲的,而只以財富論高下的社會,更是可怕的。為此,他不由大聲疾呼:已然從“神性的奴役”和“政治的專制”中解放出來的人類,快換一種思想方式、行為方式和生活方式,讓身心擺脫“財奴”的束縛,獲得“第三次解放”。記者那晚真的被他的“吶喊”深深打動。
難忘“春雷一聲平地起”
“1978年4月,我們大一,在上現代文學作品課,老師分析魯迅的《祝福》時說,許壽裳對這部作品曾這樣評價:真正的悲劇不是狼吃了阿毛,而是舊禮教吞噬了祥林嫂的靈魂。”盧新華向我回憶起當時上課的情形。
這句話當時引起盧新華的深思。他腦子里涌現起無數個受“四人幫”精神上毒害的青年形象(包括他自己)以及被迫害致死的老干部形象,逐漸凝結成“四人幫”給我們社會留下的深深的傷痕。當他構思到王曉華離家九年,而回家見到母親已離開人間的時候,淚水打濕了他的被頭,他被現實生活中這樣的悲劇感動了。
盧新華很快寫出了反思“文革”的小說《傷痕》,并貼在了四號樓宿舍的班級墻報上。
《傷痕》問世,受到不少質疑。當時正學了《文學概論》的學生們,特別從“典型環境”和“典型人物”來分析這篇小說,因而產生了歧義。盡管如此,墻報欄前人流涌動,后又傳遍全校。在中文系肯定《傷痕》的師生中,時任七八級指導員的孫小琪老師對它情有獨鐘,她與插隊時的同事碰面時,還不忘宣傳這篇習作,而這“信息”又很快傳到了文匯報記者鐘錫智的耳里。
三個月后的一天中午,文匯報總編輯馬達在食堂吃飯時正好與鐘錫智同坐。長期辦報使馬達已養成“包打聽”的習慣,當鐘錫智告訴他最近復旦校園有篇小說吸引了全校同學時,便讓記者趕快把它弄來。回到辦公室,馬達又向文藝部負責人說了這情況,并要他具體落實。就這樣,孫小琪接到了鐘錫智的電話,孫小琪很快騎車將《傷痕》稿送到了文匯報。
馬達對當時的情形曾這樣寫道:“一份印有小說《傷痕》的小樣送到了我的辦公桌上……當天,已近午夜,看完一大疊新華社電訊稿后,我仔細閱讀小說《傷痕》。小說描繪的故事情節,不斷向現實的‘九年前’靠近,小說描寫的男女青年,一個個在我的身邊浮現。我看著,看著,想著,想著,夢魘般的往事一一在眼前出現……”
馬達考慮到,這篇作品不是一般地批判“四人幫”罪行,更重要的是促使人們重新審視“文化大革命”。但在當時情況下,為慎重起見,馬達又寫信給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洪澤,認為小說很好,想發,想聽聽他的意見。最后特別指出“此文也可看作是文藝界的一個新動態”。洪副部長第二天就給了回電:“文章我看了,很好,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8月11日,這篇7000字的小說《傷痕》以一個整版的篇幅在文匯報上發表了。
這位務過農、當過兵、干過油漆工的年輕人,從此被寫入當代文學史。他很快成為“文革”后第一批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文代會代表……
畢業分配時,盧新華先后婉拒了因《傷痕》而送上門來的《人民日報》團委書記和部隊中校作家這兩份美差,最后到《文匯報》當了文藝部記者。沒過多久,他又從報社辭職,去深圳下海經商。1986年9月,他揣著僅有的500美元,惜別家中的妻女,遠赴美國留學。
說實話,雖是同學,對他后來的發展了解甚少,這次總算有機會細聽他的“海外傳奇”。
他優雅而自信地告訴我,他蹬過三輪,就在他就讀的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附近最繁華的商區——有“小巴黎”之稱的西木村,這里劇院、商店、飯館云集,到了周末,商區內不能行駛機動車,裝飾得精致典雅的人力三輪車便成了這兒的一道風景。車夫是清一色的加州大學男學生,個個打扮得極紳士,總惹得路人多看兩眼。
他還在賭場干過,且一干就是7年,但從未去過拉斯維加斯,一直在洛杉磯的賭場里當他的“發牌員”。這份薪酬高過美國大學教授的工作讓他完成了財富的快速積累,得以把妻女接到美國團聚,而兩輪牌局之間充足的休息時間,讓他幾年內閱讀了大量中外書籍。他也確實幾番在美國嘗試創業投資,屢屢失敗,甚至被人騙去大筆存款,但如今回想起來,他不覺失望,反倒有些慶幸,“畢竟,經商失敗證明我可能更適合當作家,而不是商人。”
今已56歲的他回憶起那段歲月,一臉驕傲。無論是起是伏,都不妨礙他始終把作家當成自己的第一職業。蟄伏多年中,他時不時回到祖國,又時不時遠遠地望著家鄉,雖然少有著作,但對于中國社會的現狀,他總在思考,也總在設想著它的未來,《財富如水》正是這種種積累的一次迸發。
呼之欲出的《財富如水》
三個阿拉伯數字的“777”,在西方賭場的“老虎機”上同時出現時,通常是中了大獎,巨額財富頃刻而至。而當這三個“7”拆開被重新拼接,則可合成一個“水”字。在美國洛杉磯的賭桌上,盧新華悟出了——“財富如水”,并發現了它的“水相”即7種特征。
像發現“定律”一樣,他向我細述對財富的最直觀、最深刻的認識——
那時,我是—位發牌員,每天一上牌桌,除了閱牌無數、閱人無數外,便是面對一摞摞、一堆堆五顏六色的籌碼。時間長了,卻有一種錯覺——那些固態的塑料籌碼雖然摸上去硬硬的、沉沉的,很有質感,卻似乎又是液態的,總在綠色的絲絨桌面上經久不息地流來淌去。常常看到滿面春風的張三面前高高堆起了籌碼,不一會兒便又整整齊齊地碼到了李四的面前,而如果李四不見好就收,那些籌碼很快又會一點點沒入他處。
再看賭場之外,無論白晝還是晴雨,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車輛載著賭客和金錢從四面八方涌向這里。有時忍不住想:這賭場其實就是個“流水作業”的“屠宰場”,每個進得門來的玩家,別看一個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面、花枝招展,看上去也胸有成竹、老謀深算,充其量只不過是些待宰的豬啊羊啊什么的。
就這樣,我觀賭桌上那一枚枚的籌碼成了水滴,那一堆堆的籌碼則是一汪汪的水,那一張張橢圓形的鋪著綠絲絨的牌桌,則是一處處“碧波蕩漾”的荷塘。于是,放眼望去,偌大的賭場內,一時間竟然波光瀲滟,水汽蒸騰,儼然一片財富的“湖泊”。“財富如水”的體悟由此而出。不是嗎,它會流動、會蒸發、會凍結、會滾雪球、會往低處流、會藏污納垢,而且很溫柔。財富具有水的性情,財富觀可以透視出人性的本真。
財富既如“水”,很自然地就讓人想起“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古訓。而看當今,物質主義、消費主義大流行,精神、倫理的價值似乎已經不重要,對此現狀讓我深感憂慮。我雖離開賭場已經多年,然時至今日,每每思索起財富的話題,賭桌上那些花花綠綠的籌碼還會浪花般在眼前激蕩,而那浪花之上,似乎也總跳躍著幾個醒目的大字——財富如水!我想努力將“財富如水”的真相(其實更是“空相”)和盤托出,以期這世界上多一些和平、和諧、和睦,以及善始善終的人生,少一些因財富而起的“不和”和血腥。
這樣,2009年3月下旬,我的一篇約八千余字的文章《財富如水》經編輯的大斧砍削,先是以不足三千字的面目最初發表于上海《解放日報》“朝花”副刊上,后又為多家報刊轉載,并很快以各種面目流布到了網上。這當中,我很受一些朋友、讀者和師長的鼓勵,希望能以一本小書將《財富如水》的話題說深談透。我很以為然,于是寫成了這本書。
貪婪給當今社會刻下了另一道傷痕
作為作家,盧新華這些年也陸續有新作問世,《森林之夢》《細節》《紫禁女》……特別是2004年,他推出小說《紫禁女》,通過一個對陰道閉鎖癥女孩的愛情描述,隱喻一個長期只重精神、不重物質的社會“生殖通道”會萎縮。但時隔6年,他卻反關注起“財富”來。面對我的詫異,他解釋道,在對社會的不斷觀察中,他曾經看到過一部關于“傷痕”的電影,政治和思想的嚴控在人們心中留下刻骨的傷;近些年,他看到了一部更大的“電影”,是另一道人們在財富中隨波逐流、失去精神依托的傷痕。
盧新華考查中國歷史時發現,很長一段時間里,“存天理,去人欲”的信條占主導地位,這樣的做法使得經濟的發展很遲緩。于是在近30年里,我們的觀念開始轉變,提出:“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發家致富光榮”,但漸漸地,社會的整體面貌卻變成了“存人欲,去天理”了。
他舉例說,今天的“80后”、“90后”基本都是躺在財富的搖籃里長大的。在家里,他們是“小皇帝”,已經具有紈绔的特征。比起他們的父輩來,他們就是“富二代”或“次富二代”。父輩的艱苦奮斗,換來下一代人平和、幸福的生活,同時,也使得他們逐漸喪失意志、追求和理想。他們的基本生活需求都可以得到充分保證,不會操心物質的事情,相反還在不斷地追求享受,甘心做一個“月光族”,“花今天的錢,買明天的夢”,很多人已淪為卡奴、房奴、孩奴。
如今,我們在外面吃飯,筷子伸出去的時候都要想一想——牛有瘋牛病、雞鴨有禽流感、魚中有激素,甚至連油都可能是“地溝油”。這些是什么造成的?是人的貪欲。
在西方,人們常去教堂是為懺悔、反省。而現在許多人去廟里拜佛或拜神,卻是為求官、求財、求子,是向佛或神“行賄”。許多人的宗教情結和信仰已不能幫助他們凈化自己的內心,相反還有急功近利的危害。
說到這里盧新華激動起來,“而更傷痛的是,當年的‘傷痕’是外界強加于你的,而今天的‘傷痕’倒是自己要刻上的。這樣的‘傷’還不夠‘痛’嗎!”
給追富的人們作天氣預報
盧新華告訴我,這次促使寫《財富如水》的另一個緣由,就是為給在財富之海駕舟人作個“天氣預報”,他要把財富的水相呈現給世人,而不致追富人翻船。
他發現世間許多貪官和奸商們的人生之舟之所以容易傾覆,一個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他們對于“財富如水”還未認知。總以為金錢劃到了他們或他們家人的存折上,房子和汽車歸到了他們或他們家人的名下,那財富便是屬于他們的了。殊不知財富之“水”在浩瀚的時空間流來流去,是不可能恒久地由一個人、一個家族或者一個企業掌握的。我們知道,依靠勤儉致富的“凈水”尚且“富不過三代”,“贓款”和“黑錢”即便沒有“毒害”到后人,又怎能逃得過“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宿命呢。
又比如,一些人堅信,人生的幸福與金錢的多寡成正比。但是已經有很多調查顯示,幸福感和收入并非成正比。相反,當一個人手中的錢和貪心一起膨脹到一個臨界點時,通常都會造成“水患”,這甚至是一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鐵律。哈佛大學有教授作過研究,發現美國50年來,幸福指數并沒有隨著財富的增加而增加。沒有一個女性不希望自己的先生可以多掙錢,但是錢多了誘惑也就多了,家庭的和諧常常也就喪失了。貪戀財富的后果是什么?就是精神被物質牽著走。當年愛因斯坦拒絕了普林斯頓大學16000美元的全校最高年薪,只取3000美元,因為在他看來,“每件多余的財產都是人生的絆腳石;唯有簡單的生活,才能給我創造的原動力”。
盧新華說,其實真正的理財大師是大海,你看水分從海水里蒸發,然后變成雨雪,哺育大地,匯成江河,最后流入大海。所以海水日日蒸發卻不見其少,日日回收不見其多。我曾經到過安徽宏村,里面的景象讓我很驚訝,泉水從家家門口流過,人們洗衣、倒污水都有專門的時間,沒有人“囤積居奇”儲存水,都是只取一瓢飲。從國際范圍內,應該有國際組織加以協調,讓富國的財富有序地向窮國流動;從國內著眼,政府和立法機構應該努力將富人的財富有序地向窮人流動。同時,整個社會一定要大力提倡慈善捐助意識,這樣財富才可以不斷由高處向低處流,社會才是穩定的。
盧新華在書中極力倡導“合天道、衡人欲”,是想告訴:在擁有財富的同時,更需具有健康的財富文明。他認為,人類要有三次解放:神奴身份的解放;政治、思想專制奴隸身份的解放;還有財富奴隸身份的解放。
不過他也知道,為時代的風潮作天氣預報,談何容易。一個人的聲音發送到高山、大海和人堆里,是微弱的。但如果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吶喊,情況肯定會不一樣。因此他愿大家一起來吶喊復興傳統,而獲得人類真正的“解放”。本文攝影/信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