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的掠影

法國籍波蘭導演克日什托夫·基斯洛夫斯基在回憶錄中說:“我喜歡觀察生活的碎片，喜歡在不知前因后果的情況下拍下被我驚鴻一瞥的生活。”1988年的《十誡》正是以這樣一種理念創作而成的。《十誡》系列中我只看過《關于愛情的短片》。相比較于基斯洛夫斯基傳達出道德焦慮的《生命的烙印》，我更喜愛舒緩與悵惘的《關于愛情的短片》。

19歲的男孩湯馬克暗戀著住在他家對面公寓里的畫家瑪格達。借助一架偷竊來的高倍望遠鏡，湯馬克窺視到一個成年女子放縱而寂寞的生活。從此，他竭盡所能地接近瑪格達——假造領款單、私拆信件、早起送牛奶，甚至制造惡作劇以破壞瑪格達與情人的約會。可在湯馬克向瑪格達示愛之后，瑪格達卻以成人的方式嘲弄了男孩的愛情，痛苦的湯馬克想通過自殺以求得解脫，但沒有成功。在這里，基斯洛夫斯基不僅探討了愛情中靈與肉的問題，更將“深紫色”的敘述延伸到了人性領域。

“偷窺”是貫串影片始終的元素之一。正因如此，故事則更如基斯洛夫斯基所希望的那樣體現了政治壓迫下人與人在生活中的疏離。而值得玩味的是，這種非常態的觀察形式卻剔除了齷齪，在男孩的眼睛里折射出的是干凈和美好。音樂家齊伯紐·普列斯納為男孩譜了一支簡短的主題曲，這支曲子透露著孤寂的純真。這支曲子總是在他看著她、想著她的時候響起。

在向瑪格達表白之后，湯馬克被現實摧殘得體無完膚，他認為唯有死亡才能夠緩解信仰崩潰帶來的絕望。誠然，在愛情中受傷并麻木的瑪格達不會理解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情，但年輕的湯馬克依舊堅持擁有這種理想的愛情。

瑪格達的內疚與焦急推動著故事情節的發展。她找出望遠鏡，頻繁地向湯馬克的窗戶眺望。此時，窺探者的身份發生了變化，而權利地位也同樣發生了顛倒。在被愛中“重生”的瑪格達跑到湯馬克工作的郵局，而在愛中“死亡”的湯馬克則用冷漠阻隔了一切。影片的最后，鏡頭里只剩下瑪格達蒼白的面孔。

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在我們的地球上，我們確實只能帶著痛苦的心情去愛，只能在苦難中去愛……為了愛，我甘愿忍受苦難。”充滿挫折的愛情猶如一部正在上映并一直播放著的悲劇。它在殘酷的事實與渺茫的期待之間形成了永恒的張力。電影中，基斯洛夫斯基并未明確闡釋愛情的含義，但他通過男女主角的錯戀，從側面揭示了愛不等同于性的理念。

欲望并不齷齪，它是人生命中最原始的本能。戀人之間的隔閡并不僅僅是價值觀念的差異，更源于現代社會對人性光輝的毀滅。在一個世俗化的世界里，真善美被顛覆，終極關懷被懸置，人們放逐欲望并被欲望放逐。

另一個版本的《關于愛情的短片》擁有一個截然不同的結局:湯馬克將手輕輕放在瑪格達的肩上，黑暗中，流淚的瑪格達露出了笑容。然而我更欣賞前者的結局，雖然不完美而且近乎殘忍，卻構成了一個精妙的回環;對真愛的篤信與質疑造成了錯戀，更成為一個生活的寓言;那種綿長的悵惘深入人心，仿佛生活的碎片散落在地。

經典電影永遠也不會老去。通過濾光鏡后面的一幀幀暗茶色畫面，我們了解了基斯洛夫斯基對生命的深邃而個性的解讀。他正是通過那些光影交織的碎片，啟示我們以“最簡單、最基本、最原始的生活原則”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