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山

圓山的好處，第一在它的近。我的住處和圓山，只隔一衣帶水，騎自行車至多半個小時可達，即使無暇登山，從居處的陽臺也可一睹其芳容。通常清晨日尚未全出之時，望圓山一片紅霞，薄暮則斜陽滿山，朝夕相望，總是怡人美景。圓山的第二個好處在它的并不高。那段悠緩的小路，走走并不費力?？墒且坏巾斏希纛^四顧，卻可以看得見銜山的夕陽，九龍江上的大小船只，江邊高高低低的樹，水草中白鷺上下隱約的影子，江外城里的樓房;九龍江象一條翡翠的帶，繞著半個漳州城，不見了壯觀，倒顯得嬌俏了。還有一件圓山特有的好處，是這山上的奇石特多;你若從東面上山，一直向南向西，沿嶺脊走去，在路上有十幾處可以看到些神工鬼斧的奇巖怪石。假山壘不到這樣的巧，真山也決沒有這樣的秀，而襟江帶原，碧天四匝，茂林修竹，村落炊煙等景物，還是不足道的余事。

圓山游人的稀少，于我格外的珍貴。游圓山的多以本地人為主，他們所說的話我全然不懂，也和他們不相識，所以雖處在稠人廣眾之中，也可以盡情地享受我的孤獨。在喧鬧的城市附近有這樣一個去處，仿佛有一個野外的情人。凡遇到心情悒郁，工作頹廢，或風雨晦暝，氣候不正的時候，只消上山去走它半天，喝一兩瓶礦泉水，坐兩三個鐘頭，就可以恢復元氣，爽颯地回來，好像是洗了一個澡。去年初夏，曾經(jīng)登過，今年初夏，也照舊的去，此外凡遇節(jié)假日，以及稍稍空的當兒，就是心里沒有什么煩悶，也會獨自一個踱上山去，癡坐它半天。

記得有位哲人說過，要想獨處幽居，人必須離開他居住的社會，同時也離開他的住宅，走到自然里去。我不是隱士，但我總是孤零零一人讀書寫作。一個人孤獨的時候，自然是最好的陪伴。清風、明月、花香、樹香等等自然界的一切，從來不以吝嗇的面貌出現(xiàn)，從來不以歧視的面貌出現(xiàn)，可以讓任何人觸摸，可以對任何人透明，每時每刻，這些自然界美的使者，帶著神秘而又溫暖的微笑照徹宇宙的一切一切。

第一次登圓山，感覺它有好多秘密。誰在這條不寬但光潔的小路上邁出了第一步?好大一片黑色的枯地，應該不久前才著火的吧。這棵高大粗壯的南洋楹該有多大年紀了?……直到現(xiàn)在，這些疑問還藏在心里，不想去強取它的秘密，不想喪失對它的好奇。對于許多鐘情山水的人來說，自然很容易成為他們的玩偶。圓山于我不是，它好象是孩提時代取悅我的天真質樸一樣。當我在這個意義上談論圓山時，心中便會涌起一股異樣的感動。上一次登圓山時，迷人的景色讓我看到了童年，九龍江是十歲時隨父親駕著小船撈魚的西河，那塊土地是和弟弟經(jīng)常放牛的牧場，而更遠的樹林則是外婆家的圍墻，還有一個地平線，是小時候的天邊。

人對自然的親近和熱愛在童年時就埋下了，但到成年可能喪失。大多數(shù)成年人看不到自然，甚至看不到太陽。太陽只照亮孩子的眼睛和心靈。圓山讓我拾回一種愛，一種對自然的愛。在這里，我的內在和外在感覺互相調節(jié)，它讓我成年后童心未泯，在心里默默地和樹木交談，猜測它們的名字、年齡和心情;它的空氣是一種難以置信的興奮劑，讓我感到健康年輕充滿活力;它的風聲鳥鳴那樣悅耳，仔細聆聽時會感到一股小小的癲狂和快樂流經(jīng)全身。在這兒，我感到什么災難也不會降臨于我，沒有什么羞恥，沒有什么痛苦。我和一叢野花站在這片靜靜的森林里，沐浴在清新的空氣中，透過斑駁的樹影，昂頭望著無垠的天穹時，一切吝嗇和自私都蕩然無存了，盡管沒有想到什么特別的好運，呼吸卻異常地痛快。

圓山給我的最大的歡愉是，在這里我不是沒人承認的形單影只者，青草和樹木在向我點頭，我也向它們致意。風中樹枝的起伏對我來說既很陳舊又很新鮮。它讓我吃驚，又不是全然陌生。有時隨著一陣清風，一股更高的思想或更美妙的情感向我涌來。比如現(xiàn)在，我閉著雙眼，微風迎面而來，我感到宇宙之流在我周圍環(huán)繞，我成了上天包裹的一部分。這時，一切變得微不足道，最親密的朋友的名字聽起來也顯得十分陌生、意外;對我來說，或為貧民，或為富翁，或為錢或為名都變得無關緊要，而只是一種干擾。在這群植物之中，我發(fā)現(xiàn)了比在大街和人群中更親密更質樸更不朽的東西。在圓山平靜的景色中，我依稀感到了和生命的本質一樣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