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尋常的一個春日下午,她和他到一家小超市購物。走到超市門外,他的鞋帶忽然松開了。多年來習慣照顧他了,她不假思索地就蹲下身為他系鞋帶。意外就是在那時發生的,一陣風過,在她身后,豎在超市門口的梯子突然向她倒下來。他的驚叫還沒有喊出口,梯子已重重地砸在她身上。
手術室門口,她的臉蒼白似一張紙,腦后還在向外流著血。他抓著她的手,慌亂得像個無助的孩子,眼淚把鏡片打得一片模糊:“季淑,你一定要挺住,你一定要挺住!”她費力地抬起頭,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華,你不要著急!華,你不要著急啊……”厚重的玻璃門緩緩合上。她半抬的手卻遲遲不愿意放下。
手術臺上,由于醫生操作失誤,她再也沒有醒來。
她叫程季淑,已故文學大師梁實秋的第一任妻子。那一年,她73歲。梁實秋71歲。風雨相伴50年后,她沒能實現自己與他相伴到老的誓言,帶著對他的無限牽掛,于1974年春天歿于美國西雅圖。
她走了,他的世界頃刻間坍塌,人在一夜之間老去。在她的墓前,他默然靜坐,顫抖的手指輕撫墓碑上她的名字,輕聲呢喃:“夕陽啊,你明天落的時候,稍微快一點吧!你的殘光刺得我心痛,你既不肯不去,你就快點去罷,一線的光明刺得我心痛……”這是他寫給她的第一首情詩《荷花池畔》里的詩句,也是她一生珍愛的一首詩。那時正是青春年少,他和她正在北平的昆明湖畔,賞花吟詩,流連在花前月下。
北平宣武門外的初相遇,他激動惶惶,她落落大方。是媒酌之言,把他們牽到一起的。彼時,他是清華校園的才子,她是北平一女子學校的老師。原本對親事懷了滿腔的敵意,見面寒暄后,他才發現她不僅人長得端莊秀麗,胸中也是筆墨縱橫。她喜歡畫畫,喜歡讀詩,談起筆墨紙硯,她是十足的行家里手;說起古今中外的名師大家,她條分縷析……
愛情來得那樣意外與突然,一向清高自負的他不知不覺墜入情網。她懂他,甚至超過他自己。在每一個面臨抉擇的人生十字路口,總是她首先站出來,替他選擇方向。熱戀之中,他接到去美國公費留學的通知,猶豫著意欲放棄,為怕別離。她卻說:“真正的愛情是會經得起分離的,放心去,我在這里等你。”
3年后,他學成歸國。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他教書,她執家,他寫字,她研磨。婚后的她,把工作辭掉,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和那個家上。
那樣的幸福,卻太過短暫。婚后短暫的甜蜜之后,他們面對的是長達6年分離生活——北平陷落,他和很多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一樣,懷著滿腔的國恨家仇,一路輾轉南下。她留在亂世中的北平,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撐起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替人漿洗衣服,找各種零碎的小事情做。因為有她在,那個家,風雨飄搖中總算支撐下來。
再相聚,在重慶山城,半山腰那間漏風又漏雨的“雅舍”里。她拉著孩子的手,滿面風塵地站在他面前。那一年,她43歲,臉上已皺紋橫生。頭發也白了很多,一雙手被艱辛的生活磨礪得粗糙無光。不變的惟有她眼里對他的那份熱烈的愛。
拉著她的手,他的眼淚就掉下來:“對不起,這6年,讓你受苦了。放心,從此以后,咱們再也不分開。”是的,再也不分開,此后風雨兼程幾十年,他們真的再未分開。
臺北那棟小小的院子里,她和他靜靜相守,度過了平靜的后半生,《槐園夢憶》是他給她的最后的禮物。很小的一本冊子,那年就在臺北上市,冷靜舒緩的文字里,卻句句是爰,字字含情。那一本小冊子一時間風靡臺灣。它曾賺得世人數不清的眼淚。
那時,梁實秋這個名字,是癡情的代名詞。
人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手里的《槐園夢憶》墨香猶在,他們臉上掛著的淚水還沒擦干,他與另一個女子一場驚世駭俗的忘年戀已轟轟烈烈地上演。1974年底,梁實秋為《槐園夢憶》出版事宜回臺,在那里,與比他年輕30歲的藝人韓青清一見鐘情,飛速地墜入愛河。
那一場愛戀,注定波折。很多讀者悲憤欲絕,把他的《槐園夢憶》付之一炬。更有他的學生們,聯名寫信給老師,阻止那一段不為世俗接納的戀情。
可再多的質疑與阻撓,都無法抵擋愛情的來臨。他,到底還是牽起小妻子的手,與她走過了13年的歲月。
梁實秋,程季淑,韓菁清,提及這3個糾纏不休的名字,很多人給梁實秋的是指責。給程季淑的是同情與惋惜。逝者的心事,誰又能真正猜懂。她活著,他愛她,她亦愛他。風雨相伴50載,他們的眼里從沒有裝進別的愛情風景。她走了,他重新去尋求自己的新生活。她愿意不愿意,都已看不見。
再怎么轟轟烈烈驚世駭俗的愛情往事,也經不住時光河流的沖刷。那一抹深情的綠,那一束熱烈的紅,在歲月的相框里,終究都要變成黑白的回憶。愛情里的生死輪回,相愛的人愛過一世又一世,海誓山盟,生生不息。那樣的愛情,畢竟只在文人的想象中出現。現世里,誰還能預定誰的來生?這一世,好好愛過,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