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小說《沉淪》是郁達夫的成名作和代表作,因文中大量的直白描寫,自發表之日起就被認為“色情”,備受非議;又因主人公自殺前的愛國哭訴而得到“愛國主義作品”的冠名。其實這兩種解讀都是不準確的。小說大膽直率地描寫了20世紀20年代一個因正常青春期需求得不到滿足的留日青年學生的扭曲心理和變態行為,是個性壓抑和時代局限導致的后果,他本人是當時“時代病”的犧牲品。小說“自敘傳”式的寫作在中國文學史上擁有開創性的貢獻,應該得到公正的評價。
關鍵詞: 《沉淪》 時代病 病態 “零余者”
“五四”運動時期,廣大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懷著青春的豪情和沖動,奮不顧身地抗擊封建社會,謳歌理想,極力追求愛情和自由。但伴隨著“五四”運動的退潮,封建勢力卷土重來且更加猖獗,個性解放的希望破滅,社會解放更加渺茫,在曾經勇敢戰斗的青年人群中產生了彷徨和動搖,于是感傷、苦悶、頹廢的情緒流行開來,成為一種普遍的“時代病”。
作家郁達夫1921年7月出版的小說《沉淪》流露出一種特有的感傷美與病態美,體現出了當時的時代病。因為小說第一次大膽地寫出了青春期青年心靈最深處的聲音,第一次直白地把靈與肉的沖突呈現在了國人面前,所以小說一出版就在國內引起了軒然大波,一時之間對小說和郁達夫褒貶不一,郁達夫甚至遭到眾多道德衛道士的抨擊和謾罵。正像郭沫若在《郁達夫》中這樣描述到的:“他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于深藏在千年萬年的背甲里的士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暴風雨式的閃擊,把一些假道學、假才子們要驚得至于狂怒了。為什么?就因為這樣露骨的真率,使他們感受著作假的困難。”
近百年過去了,今天的我們應該怎么看待小說里大量直白的病態描寫和呈現出來的感傷頹廢氣呢?最可靠的答案應該從文本中尋找。
小說以作者本人為原型,描寫一位在日本求學的中國青年的留學經歷,不僅描寫域外留學生生活,更側重于刻畫青年人的青春期心理,尤其是展示青年期的性心理活動。
小說主人公是一個內心敏感、感情豐富的熱血青年,善于思考,崇尚自然,酷愛文藝,但卻患有嚴重的憂郁癥。他在日本求學,經濟拮據,被蔑視為“支那人”,時時感受到周圍人們投來的種種輕笑、愚弄和妒忌的眼光,常常有難言的羞恥和寂寞向他襲來,常常是“含著一雙清淚”,時常感到“孤冷得可憐”。于是他在孤獨和憂愁中涌起一陣陣怨恨的感情,視異國的日本學生為仇敵:“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復仇,我總要復他們的仇”。強烈的自尊感和弱國子民的自卑感同時糾纏著他的心靈,透不過氣來的壓抑使他精神上不能完全自立,心情頹喪至極,被社會“擠到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這一切,在他青春的軀體里,引起了強烈的騷動,他把尋求心靈安慰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自己的情愛幻想世界里去了,以期得到補償。
因而我們看到主人公在日記上大聲疾呼:“我所要求的就是異性的愛情!蒼天呀蒼天,我并不要知識,我并不要名譽,我也不要那些無用的金錢,你若能賜給我一個伊甸園內的‘伊扶’,使她的肉體與心靈全歸我有,我就心滿意足了。”他只是渴望得到一位女性的愛情而已,這是人基本的生存需求,本是最根本無可厚非的事情。但內心的怯懦又使他根本沒有勇氣拿出實際行動去追求異性的愛情。他只得一面不由自主地去偷窺女孩洗澡、去偷聽情人幽會、壯著膽子逛妓院,一面又痛罵自己是“畜生”和“狗賊”。這矛盾的行為折磨著他脆弱的心靈,苦楚的感受令他窒息,感覺無法再在異國的土地上活下去了。他陷入了一種病態的心理狀態中了。
最后,主人公在清醒和糊涂交匯的精神狀態下望著西方一顆搖曳不定的明星,淚水橫溢,投海自殺。雖然他平時要強、不甘沉淪,但卻在奇怪的欲望引誘下不可自拔地沉淪下去,進而彷徨失措,最終以這樣慘烈的方式毀掉了絕望中的自己。他不僅結束了自己的人生旅程,也留給了讀者不盡的感慨。
為什么擁有西方現代進步思想的“他”卻如此的脆弱呢?因為異國生活中難以言說的孤獨和苦悶使得他理性上的成熟與感性上的脆弱并存。正值青春期的“他”遠離祖國,遠離家人,寄人籬下的感受深埋心中;日本同學的嘲笑令他挺不起腰桿,時時忍受著蔑視和恥笑;情竇初開的他愛慕女孩,渴望著愛情。但是連這正當的婚戀要求都得不到滿足,他內心痛苦著、煎熬著、沉淪著,激烈的沖突似洶涌的火山巖漿時時在尋找爆發的突破口。因此當他認為連日本妓女都瞧不起自己時,他失掉了最后的尊嚴,徹底爆發了崩潰了。
小說毫不掩飾地揭示了一個青年因戀慕年輕女孩所致的情緒躁動和內心的陰暗,但是它所展現出來的,不是色情和下流,而是一個青年人對人性的解放和個性的自由的強烈追求。以往的評論都是針對主人公的病態和色情的批判,其實用一顆單純的心品味此作品,能夠和主人公做到心靈的相通,能體會到他柔軟的內心,感受他那顆追求愛的再正常不過的年少的心,而沒有低趣味的色情成分。
郁達夫說:“人生從十八九到二十歲,總是要經過一個浪漫的抒情時代的,當這個時候,就是不會說話的啞鳥,尚且要放開喉嚨歌唱,何況感情豐富的人呢?”因此,不難理解為什么小說中用大量的篇幅寫主人公矛盾的心理和自戲、窺浴、偷聽、嫖妓的行為了,主人公盡情暴露自己的青春期苦悶,大膽直白地抒寫自己的感受,這不是刻意表現一個人的病態心理和變態行為,是在表達一個連正常要求得不到滿足的青年人的神經質般的反應,是被扭曲的人性的變態呈現。“他”用自己的遭遇告訴我們:現實中的人性只有走向沉淪。正如《沉淪》的名字寓意的那樣:讓污濁和骯臟沉淪吧,讓圣潔和崇高再現吧。
其實,這種找不到合理宣泄的病態心態是當時一種普遍流行于知識青年中的“時代病”的展現。小說是借主人公之口表現五四青年對人性解放的追求和被生活擠出軌道的“零余者”的哀怨,表明了五四青年的普遍心態,客觀地將頹廢和感傷作為一個尖銳的社會問題提了出來。事實上這不是“病”,只是借病態的外殼表達對現實的不滿,表現合理要求和美好理想被忽視的痛苦,表現一代青年的“人生的苦悶”。《沉淪》借悲劇的形式表達了時代的局限和時代賦予青年人的歷史使命,用周作人評論《沉淪》的話講:“它的價值在于非意識的展覽自己,藝術地寫出升華的色情,這也就是真摯與普遍的所在。”
有個不可回避的問題,小說主人公在自殺前喊出:“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呀!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這句話在以往的評論中被冠以愛國情懷,但是筆者認為“他”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愛國,只是自我追求達不到時尋找的一種客觀借口。“他”性格中敏感、多疑、偏狹的弱點使自己產生一種病態的痛苦,作者只是以一種寫實的手法將這種內心的痛苦表現出來而已。若將小說的主題勉強拉到“愛國主義”上,并不符合小說的寫作初衷。
郁達夫信奉“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的創作信條,他也用自己的創作實踐著這一主張。在思想封閉的舊中國,他用手中的文筆為讀者塑造了這個孤芳自賞、郁郁寡歡的“零余者”,讓讀者看到了一個敞開自己的心胸,以自我為模特,大膽地自我暴露、自我寫真的真實的“人”。郁達夫率先以殉身的方式作出了表率,大膽地揭露自己的身心體驗,將生活中心理上種種的私密感受公之于眾,盡情抒發了感傷、憂郁、頹廢、懺悔的情緒,令讀者讀來蕩氣回腸,但是他卻因此承受著來自舊思想領域的各種謾罵。實際上這種大膽不能用變態來形容,應該是可貴的勇敢和直率,對中國現代文學是有貢獻的。
那么郁達夫真正的文學性格是怎樣的?創造社成員鄭伯奇的話可能更有參考意義,他曾說:“郁達夫給人的印象是‘頹廢派’,其實不過是浪漫主義涂上了‘世紀末’的色彩罷了。他仍然有一顆強烈的羅曼諦克的心,他在重壓下的呻吟之中寄寓著反抗。”郁達夫擁有盧梭式的坦誠和直率,是中國文學史上絕無僅有的,應該得到公正的對待和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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